她不由自主地說服了自己,她把莉莉的感情和她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因為所有這一切,莉莉·波特才會有那些表示,那種不痛快?她撫摸着自己的腿、腰部,就像是在進行一場告别?在談論那些話題時,她觸摸自己,就好像已經感覺到她的身體被她的母親、外祖母的身體包圍,她可能感覺到害怕和惡心?她眼睛裡面閃爍着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好像僅僅是懷孕,就讓她成長起來了。
“或許我們需要冷靜一下。”伊迪絲嘗試緩和下那種驚訝。 “那麼,你現在感覺還好?”
“很好。”
“我能摸摸你的肚子嗎?”
“摸吧。”
“你打算怎麼辦?你還沒有想好,是嗎?”
“我們本來沒有在這個時候要孩子的打算,這太可怕了,現在的情況太不穩定……”
“如果失去了這個孩子,你會覺得怎麼樣?”
“不知道,但我知道留下她或是他是不合适的。”
“為什麼不合适?”
“我想我們還沒有準備好。”
“好吧。”伊迪絲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後走到她書桌旁邊的書堆,“其實我覺得詹姆能做得很好,不過決定權應該在你。”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肺在燒灼,這件事情所蘊含的巨大的情感重量,以及未來可能造成的綿長悲傷,都必須被自己強制性地化為烏有。“如果你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從一本煉金術的古書上撕下一頁紙,舉在莉莉面前,“這是個儀式,可以把他或者她帶走,這不會傷害你,我不會對你做這件事,這會讓我難過,但選擇權在你,我還是告訴你,我真的、真的很不想你這樣做。”她捏着那張紙,上面的符咒因為她顫抖的指尖而模糊,莉莉盯着那張紙看了好一會兒,仿佛已經在腦海裡構建這些符咒施行的樣子,伊迪絲後悔到要把那張紙燒了,她根本就不應該下這個賭注,她的身體内部像機器一樣轟鳴。
最後莉莉站了起來,她把那張紙取下來揉成一團丢進了垃圾桶,轉過來擁抱她,她們的雙手垂在彼此的肩背上,伊迪絲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心髒提到了嗓子眼。
“我為你感到開心。”伊迪絲把下巴擱在莉莉的肩上說,她自己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在哭。“這是我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真正地感到開心。”
過了幾天,莉莉又來她的宿舍找她了,她告訴她詹姆知道了他們馬上要迎來一個新生兒的事情,他欣喜若狂,跑去百貨公司和對角巷買了不少會用到的東西,從給莉莉的香氛梳、身體乳再到小孩子的嬰兒床,所有得知這個消息的人都很高興。現在莉莉的臉就像其他孕期的女人一樣充滿光彩,她們一起去攝政公園散步。伊迪絲記起來她和西裡斯在一起的時候來這裡散步,他們将地上的葉子揚飛起來,或者騎着破破舊舊的自行車從斜坡飛馳下去,躺在草叢後面親熱,他們會去利寶百貨亂逛,勢利的銷售員鄙夷地掃視他們打鬧的時候,西裡斯願意把他舅舅留在他金庫裡的錢全都花在她身上,把她打扮成王妃或是超級模特,他們回到他的房間裡,他不顧一切地抓住她,吻她,好像他渴望一輩子都這樣。那時候她無法忍受分開,害怕他不在。而現在,她隻能從莉莉那裡得知西裡斯會是波特家新孩子的教父,原來這就是做别人前任的感覺,好吧,她不得不承認,她可能連他的前任都算不上,畢竟他從未親口向别人說過他們是什麼關系。
“那件事情呢?”
“哪件?”伊迪絲把地上的一片落葉踩碎,發出嘎吱的響聲。
“托斯卡納的事。”
“已經結束了。”
“真遺憾。”
“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好遺憾的。”她聳了聳肩,“我們可以以後再好好聊這件事嗎?我現在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想的,更不能讓我自己分心,不然我可能什麼都做不到。”做不到順利畢業,也做不到讓爸爸媽媽為她驕傲,派瑞提還沒有得到他應有的報複。
“那你現在是在跟别的什麼人約會嗎?”
“有人經常會約我出去玩,你根本沒法想象到他們那些人家裡有多有錢,甚至比我爸爸以前還有錢,我會偶爾和他們出去,但還是比較忙。”
“好吧,他們都叫什麼名字?”莉莉狡黠地笑了,這讓伊迪絲感覺到詫異,她原以為莉莉會說一些再怎麼有錢都不如西裡斯好的這類話,或者勸她回去找西裡斯,但她并沒有,她說那句話的方式就好像她們是那種還坐在校園草坪裡暢想初戀的小姑娘。
“呃,一個叫裡諾,我覺得他還不錯,至少不會說一些我太讨厭的話。”
“如果他說了呢?”
“說了我就再也不理他。”
“那好吧,他帥嗎?”
伊迪絲忍不住笑了,“還行,不是最好的,也不高,但眼睛很好看。”
“什麼顔色?”
“綠色,就像你一樣。”伊迪絲看着莉莉的眼睛說,莉莉笑起來拽着她的圍巾敲她的腦門。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和别人出去玩呢?”
“我現在暫時不考慮這些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伊迪絲說。前些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她發現自己手裡拉着一個小女孩和那個叫裡諾的男孩在自然博物館附近的街道散步,他們在聊《現實主義的報複》裡的動機來源,很投興,她無視了一言不發的孩子,完全專注于自己和裡諾的語言遊戲,然後裡諾走到了公交站那裡停下等車,他們分開了,她和牽着的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小女孩卻突然轉過頭來,她有着黑頭發和灰眼睛,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孩子,女孩眯着眼睛威脅說:“我要告訴爸爸一個秘密。”伊迪絲感覺到自己心裡面有一種恐懼和憤怒油然而生,她說:“假如你把這事告訴爸爸,我就把你鎖在地下室裡面。”那個孩子哭了,漂亮的臉皺了起來,然後有一群帶着兜帽和面具的食死徒沿着街道飛過,搶走了她的孩子,伊迪絲聽見自己在尖叫,最後她便安靜地醒了,渾身都是冷汗。
“這周末的時候萊姆斯可能要來我們家吃晚飯,你要一起嗎?”莉莉問她。
“還是不了,我的論文寫不完了,不過你要是想約我出來什麼的,你知道,是你的話,我随時都有空。”
莉莉臨走之前伊迪絲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不勸她和西裡斯和好。
“我尊重你的決定,你總是更專注于你自己的感覺,我覺得那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我不打算改變它。”莉莉笑了笑。
她很輕快地沿着學校的小路走回學生宿舍,走進公共廚房的時候那裡鬧哄哄的,她的女同學們在圍着桌子叫嚷,那種很暧昧的叫嚷。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然後她們都散開,用一種更為暧昧且尴尬的微笑注視着她,伊迪絲先是聽見了聲音,然後她就看到彩色的電視機上的畫面,在放她從來沒放過的那盤錄像帶,她可以看見金色的和黑色的頭發糾纏、赤//裸的身體、蜜色皮膚上的汗水、十指相扣。她站在那兒,時間凝固,呼吸停滞,心跳在胸腔裡猛烈地撞擊,仿佛要掙脫出來。她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疼痛所模糊,視線中的一切變得扭曲,失去了焦點。周圍的世界變得遙遠,别人的面孔變得模糊,她們的聲音像是從水下傳來,低沉而扭曲。她感到自己正在下沉,下沉到一個黑暗的深淵,那裡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盡的刺痛。
她當下作的第一個決定是逃,她總是在逃,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她走到一個地方,那裡是教堂,她想起來是舉辦阿妮莫内·特蘭的葬禮的教堂,聞起來有陳舊的薰香味,空氣幹燥。一列列彩色玻璃從聖餐台背後升起,像彈鋼琴的修長手指,天花闆是糖果的那種百色和薄荷線。阿妮莫内的葬禮儀式結束之後她就從來沒去過教堂,她是個女巫,她不信教,隻是小時候好奇讀過《聖經》,大學裡也有人研究它。兩個年長女人坐在一邊,握着念珠。伊迪絲坐在後面,擡頭看彩色玻璃,試圖把它固定在視野裡,仿佛它的永恒能防止她消失。
她用鼻子吸氣,感覺到嘴唇在她給肺部充氣的努力下開合。她把兩手放在膝上握緊。疼痛漫延到脊椎,放射到頭顱,她的眼睛開始流淚。我在祈禱。我其實是坐在這裡乞求上帝幫助我。我的确是在。請幫幫我,拜托了。我知道祈禱這件事是有一些規矩的,你在乞求神靈之前需要相信一種神聖的秩序原則,而我并不相信。但我努力了,福音裡我最喜歡的部分是《馬太》裡耶稣說: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迫害你們的禱告。我對我的敵人們應該也懷有這種道德上的優越感。耶稣總是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也是。我愛我的同類,我愛爸爸和媽媽,我愛我的同學們,我愛我的朋友莉莉、萊姆斯、詹姆,我也愛我曾經的朋友瑪杜麗、傑斯和阿妮莫内,我愛西裡斯,去他的我愛死他了,可是他讓我痛苦,我是否想要擺脫痛苦,從而要求别人的生活也免于痛苦,那種屬于我因此也屬于他們的痛苦?是的,是的。
當她睜開眼時,她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麼,身體細胞似乎像上百萬發光的接觸點一樣亮了起來,她意識到某種深刻的東西。
一隻貓頭鷹飛進來,打破了小窗,是荞荞,紐扣抓着她尾巴,她的爪子停在伊迪絲肩膀上,紐扣跳到了她的頭上,親昵地用綠色的枝葉掃過她頭頂,他們帶來的紙條上寫着:“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見神的國。”是雷古勒斯寫的,她很好奇他又研究出什麼來了,于是她把紙收進毛衣的口袋,那兩個女人氣惱地把她趕出去。好吧,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