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是注定的,像地下萬米靜默的岩層,流淌、滿盈、溢發、死寂,循環往複,支撐着平凡,與表象,以及一切規則之運轉。”
“而人類是悲劇燃料。”
“貪婪、渴望、輕慢、嫉妒、愚蠢、殘忍,懦弱......”
“上帝是牧羊人,也是悲劇作家,他賦予羔羊以人性,如為靈魂打下未至之罪的注腳。”
“差他們去往人間,生長、成熟、腐敗、然後成為燃料,燃燒至死,而悲曲跌宕起伏,經久不衰。”
“生存是罪,呼吸是罪,思考是罪,人的一切皆為罪惡。”
“但阿斯,你是最好的。”
霧島栗月自夢中驚醒,像從呼嘯遠去的風聲中墜落。
也許是水腫的原因,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穩,夢境如高空破碎的雲層,在陰霾灰天下翻湧着,變幻成過往散碎的片段,又拉扯着,飛速遠離。
白日一晃而過的思緒在夜晚如潮水般回溯,那些追逐而來的記憶成為了夢的一部分。
——大片大片的白桦雪松林,白雪皚皚起伏不絕的山脈...
近乎蒼白的灰天、教堂前陡然墜落的白鴿,鮮紅鴿子眼灼如流火,鮮血浸入冰土,溫熱,而後凍得堅硬。
轟然奏響的喪鐘悲鳴,在管風琴的金屬甬道中沉沉回響...
還有...費佳輕慢的笑。
“人啊,是什麼卑鄙都能習慣的東西。”
“隐秘地期待着能夠蔑視他人,卻沒有任何一種語言以詞語将此清晰定義。”
他是那樣善于譏诮諷刺,有時候霧島栗月甚至覺得,費奧多爾這個人就似那些書本裡塑造的憤世嫉俗的窮學生形象。
但是,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
*
晨曦自漫長黑夜蘇醒,伸着懶腰,靜悄悄地舒展。
淩晨五點的橫濱,被寂靜籠罩,
甯靜、迷蒙、燈火還洇在霧裡,零零星星的,像幾粒漂泊漁火。
有一粒落在了這裡。
開了燈,霧島栗月坐在床沿,捧着陶瓷杯溫的牛奶,望着窗外,發呆。
想什麼呢?
像是什麼也沒想,又像是,想了許多事,
思緒太快了,像有千萬隻紙飛機紛紛揚揚,他還沒來得及看,它們便嘻嘻哈哈飛走了。
一道道白色殘影,仍留在餘光中,
還剩下什麼...
似乎,剩下了一個名字,
...費奧多爾,
費佳...
......
那個人,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一直逃避不去想的問題,終還是浮了上來,
于夢中,也于夢醒之時,
不過...
應該過得很好吧,畢竟,是那個人嘛,
最極緻的智者、最冷靜的狂徒,最瘋狂的謀略家?同樣,還是最謹慎的情報專家。
似乎,什麼樣的形容加諸其上,都不為過,
很厲害,所以會活得很長,
也許此刻,就在地球的某一處策劃着驚人的劇目,
和從前一樣...
大概吧,
不知不覺,霧島栗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多事都還未發生以前,他曾和費奧多爾一起,經曆漫長的逃亡。
從聖彼得堡,到莫斯科,
到伏爾加格勒,穿過西伯利亞的凍原,逃往荒無人煙的寂靜荒野。
那時,他們曾停駐貝加爾湖畔茂密的雪松林,在那輛掉了漆的拉達瓦涅吉普車裡,小憩淺眠,等待暴風雪過去。
後來,每當想起來,他都覺得是西伯利亞寒夜氣溫太低,以緻于,讓費奧多爾短暫地凍壞了腦子,才會在那時,溫和異常。
“與擁抱帶來的激素變化相同,體溫傳遞同樣能促進欣快激素釋放,激活[帕西尼氏小體],使人感到愉快和平靜。”
靠着車窗,将臉藏在毛茸茸的帽子下面,費奧多爾這麼說着,聲音輕飄飄的,顯得虛弱,沒什麼精神。
事實上,在零下幾十度的極寒環境,即使高冷如這個人,也難以維持平日的優雅。
車座後排,少年與男孩,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小心保持着皮膚間互不相碰,又默契地将毯子一齊拉到了耳朵根,
他們在同一條寬大的毯子下,互相依偎,汲取溫暖。
引擎沒有熄火,熄火就點不燃了。
發動機轟鳴着,在座椅下微微震動,微薄地,增加了一點車内溫度,薄得像是錯覺。
而車窗外,寒風呼嘯,如雪濤,淹沒一切聲音,黑色森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沒有一絲光的冷夜,一切所能感知的,隻有風雪如細密石子撞上擋風玻璃,噼裡啪啦...
偶爾,雪太重了,遠處樹枝驟然斷裂,驚皺一片死寂夜色。
但車内的狹小空間是安全港,如時空縫隙裡能肆意躲避的一小段光陰。
彼時,霧島栗月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麼一句,——那像是在解釋什麼,
他隻是擡起頭,借着車頂微弱的燈光,看向對方。
昏暗暖光下,費奧多爾的臉半掩在陰影裡,透如冰白,一種冰冷而堅不可摧的憂郁困在那兒,
微蹙着眉,像是困倦地打盹,又像是,熬着随寒疾而至的疼痛。
于是,沒能正确理解對方話語含義的男孩,伸出手,在毛毯下、隔着棉襖小心翼翼、笨拙地,像跌進對方懷中一樣,伸手抱了對方一下。
換來了一個戲谑的、沒什麼惡意的笑容。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費奧多爾蒼白皮膚上似乎真的多了一點血色。
他沒有情緒,自也無法産生相應激素變化,但如果,對這個人有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