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水,将一切湮沒,将一切掩藏,
将世界化作一片汪洋,而伊娜在海中,
揮臂,劈砍、跨步、直刺...周身充斥着阻力,已然隔絕了現實,她什麼都不想,隻有揮刀,直刺、直刺、直刺、呼吸、呼吸、呼吸,
飒飒、飒、飒飒...
這聲音竟也饒有韻律,像别緻的催眠曲,響了一冬的夜與夜,
不過,今晚似乎多了變化。
入夜後不久,揮刀聲便被打斷了,邦達列夫先生推開後院的門:“伊娜,你在幹什麼?”他問到。
伊娜似乎答了什麼,話語混在風裡,含糊不清,令人難以分辨,
于是,霧島栗月閉上眼,潛入植物的視覺。
接着響起的,依舊是邦達列夫的聲音,“沒用的,回去睡吧。”
男人沒有多說也沒有多問,隻疲憊地勸了一句,
但就是這一下,卻莫名點燃了伊娜的怒火:“沒用就什麼都不做嗎?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麗塔死去,就這樣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去送死?”
聲滞了一秒,伊娜的目光變得執拗、哀求,
介于一種不可置信與猶疑之間,她臉上的神情,像是為了看清父親的樣子,凝固着,
她放輕了聲音,竭力去看:“就為了那份所謂奉獻的榮耀嗎?”
但她沒有看清,
安德烈.邦達列夫逆光站着,将臉隐在背光處,傳來的聲音堅固,也遙遠,像一片平滑的石塊:“他們本來就是作為聖童被帶回來的,即使不在我們家,在哪裡都一樣。”
伊娜聞言忽然渾身顫抖:“那麗塔呢?那我呢?等我滿了十七歲...滿了十七歲...十七歲...”
言語徒勞地重複着,她難以将它們咽下去,
她感覺一些擠壓多日、曾被她壓進骨頭縫裡的尖銳東西,——憤怒,與恐懼、在此時如瘋長般冒出了頭,
讓聲帶難以震顫,讓她隻能艱難地,靠蠕動把話擠出口:
“等到十七歲,就讓我們像個母畜一樣地去奉獻,狗.屎一樣的奉獻,他們抽女人的卵子去賣,居然還管這個叫奉獻。”
句末的嘲諷帶着哭腔,摔落在地上,七零八落。
邦達列夫沉默了下來,他用手捂住嘴,想說什麼,張了張口,指縫中漏出的語句卻顯得蒼白:“不會有事的,神父會治愈你。”
“不會有事,哈,像麗塔那樣,被刺破了膀胱,然後那樣,那樣....死去嗎?”
伊娜哭了,少女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墜進粘稠的黑暗,像來不及凍結的冰,
但她的眼睛,仍倔強地,憤怒流淚,卻一瞬不瞬看着前方。
“......”
這目光仿佛令人驟然老了好幾十歲,邦達列夫的腰塌下來,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木木愣愣的,才一步一步走下來,挪到台階上,
他在台階上坐下,把臉埋進了手掌中,擠出一些歎息:“...沒有辦法,是我沒用,”
伊娜見狀吸了吸鼻子,先愣了一下,有些驚異,又怔了一會兒,
接着,她飛快地抹了一把眼淚,平複情緒,
走到台階前,和男人并肩坐下,變得安靜起來。
兩人都望着前方,在寒風裡,各自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又過了好半晌,伊娜小小聲地喊到:“爸爸,”
現在她終于像個小女孩了,眼角挂着淚水,膽怯地向迷霧伸出一指,“我們不能離開這兒嗎?”
而歎息與沉默仿佛已成了邦達列夫本身,他發出的聲音,遲滞、粗糙、邊緣帶有奇異的沙粒感,
“怎麼走啊...”他從長久的沉默中掙脫出來,僅是歎息就用盡了力氣,難以為繼,
但他還是說了下去,盡量說得詳盡:
“所有車都在暖庫裡,被看守着,從村裡出去,上最近的大道少說也有幾百英裡,沒有十幾天路走不出去,”
“我可以...”
“不能沿着路邊走,荒山野嶺十幾天的路,就算你可以,那你.媽媽和弟弟呢?”
更深的沉悶壓在胸腔裡:“而且,你知道這裡有多少安東的[虔信徒]嗎?”
伊娜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屋内的光落到台階前,照亮一小片地面,邦達列夫的目光在那兒逡巡,他用力抹了一把臉:
“這已經是死局了,我們自己設下的死局,”
被照亮的地面是一個小圈,隻能容納一人,圈外,翻湧無盡的黑暗與海。
“最初它确實是好的,在第一個人說好的時候,我們都認同了,後來,我就分不清了...如今信仰已成了刀子,每當言起,必是刺向他人之時,我們無法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神父的眼線太多,他無法帶着他的家人,于衆目睽睽之下,不被察覺地離開。
“不能殺了他嗎?”默然一會兒,伊娜忽然道:“麗塔說神父的能力隻對信徒有用,隻要不信他,是不是就能殺死他?”
“沒用的,”邦達列夫先生又吐了一口氣,像是耗光了力氣,臉上甚至透出一股病态的冷漠來:
“你看那天,麗塔.波格丹不還是一樣被聖光阻攔,隻要有那頂冠冕在,就沒有人能夠殺死那聖光籠罩的...啧,”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譏諷:“那幫假騎士打的好算盤,特意将那女孩推出去,用來試探安東的能力...”
“你以為他們不想要嗎?他們想要那頂冠冕想得都快要瘋了,那些人,從前也是西邊有頭有臉的黒幫頭頭,如今卻被派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夢都想拿了那冠冕重回中心,畢竟對那些大人物來說,隻要有人給他們續命,誰拿着冠冕都一樣,”
“所以啊,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不過是借刀殺人的餌罷了,如果真能殺得了安東,早就有人動手了。”
“那...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伊娜不甘心地再次發問。
沒有回答,空氣沉寂下去,
黑暗上漲,粘稠的,淹沒屋中逸出的最後一縷光,
他們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理解帶來的安慰漸漸消退,一切又再次回歸索然無味,
最後,邦達列夫站起來,走向屋内,他頓了頓,又回過頭:“别怪你.媽,她為保護你們,才必須要讓自己相信。”
“...我知道。”
*
不多時,伊娜也進了屋。
二樓的閣樓中,霧島栗月睜開眼。
屋内黑漆漆的,像個小小的船艙,連月光微薄也照不進來,
黑寂中,他看見一雙同樣未眠的眼眸,紫色的,像盈着露水的紫羅蘭,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有說話,靜靜對視着,而後,費奧多爾伸出手來,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睡吧。”
後來,春天到了,費奧多爾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