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島栗月舉起了斧頭,霧島栗月也舉起了斧頭,這視角很奇怪,那既是你,又不是你,你是旁觀者,你也身在其中。
但這是夢,一切理所當然。
霧島栗月舉着斧頭向霧島栗月砍去,霧島栗月也舉起斧頭向霧島栗月砍去,
如同鏡像雙子般的兩個人一同砍中對方,一同被砍中,一左一右,他們的肩胛上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深如大地龜裂般的峽谷。
綠色的血飛了出來,濺在綠色竹簾上,像綻放的青蛙之血,迸濺綠色汁液。
一個霧島栗月消失了,融化、成為陰影,房間更暗,綠意也更盛,聽不見的蟬鳴嘶聲力竭,遙遠,遙不可及,不斷遠離。
然後,更多的人影出現,他們模糊不清,他們挨挨擠擠,靜默地站着、沖上前來、發出怒喊,然後,坍塌。
這是夢,夢中不該有聲音,夢不需要聲音。
所以他們坍塌了,他們變成了霧島栗月,陌生的人變成了霧島栗月,并不陌生的人變成了霧島栗月。
幽暗的寂靜裡,霧島栗月們排好了隊,依次上前,殺死霧島栗月,殺死最初的那個霧島栗月。
像是固定運轉的程序一樣,他們都很有秩序,提着刀、劍、鏟子、各式各樣的武器,一個消失,下一個就上前,
他們把鏟子捅進霧島栗月的肚子裡,用刀砍下霧島栗月的手腳,他們安靜、安靜到寂靜、他們幹淨利落,毫不猶豫地揮刀,毫無留戀地死去,消失。
綠血染綠了整個房間,地面鋪滿綠色粘稠的河水,汁液,而霧島栗月,——最初的那個霧島栗月,
他爬起來、倒下、揮刀、他殺死他們,他被他們殺死,他陪他們死去,他活過來,繼續自相殘殺...
他的視角時遠時近,他的殺戮沒有止境,他在一種冷肅的平靜中,不斷死去,不斷重來,留下的是哪一個,死去的是誰,留下的是他,死去的也都是他。
他在死去,他在幸存,他在殺死,他在被殺,一雙雙一模一樣的、毫無波瀾的死寂的綠眼睛,
對望、眨眼、失去神采、沉沒在綠色汁液裡,剝落,破碎,融成碎末,
綠色漿液上飄滿了眼睛,像細密挨擠的泡沫。
而他終于意識到,他們在坍塌以前,他們在成為霧島栗月以前,是伊娜、是邦達列夫、是麗塔、是鮑裡斯、是安東神父...
是無數無數,在那北國村落中無言死去的衆人...
他們說:你害死了我,你殺死了我...
他們無法抑制怒吼,他們成為了霧島栗月...
最後,他的意識剝離,自綠帳中上升,掠過高空,如飛鳥般,穿過茂密的葳蕤樹林,越過擊飛的遊隼與鳥群,停在海邊,
他看見了外祖母從海中浮上來的、被漁網纏繞的,如巨人觀般的腐爛軀體,他看見那張被網勒出印痕的皺巴巴的笑臉,
看着她,水流沒過臉龐,再次沉入海中。
“醒來,栗月,醒過來。”有人在他身後,對他說。
溫柔的女聲消散在風裡,他沒來得及回頭。
*
霧島栗月醒來,滿身冷汗,呼吸急促地,驚醒。
房間仍昏暗着,籠在靜谧的黑暗中,
他聽見空調悠悠運轉,身旁彌漫着,令他熟悉的、自己洗發露的味道、薄被和枕頭的氣味,
還有更遠一些,男人身上消毒水的氣味,
簡直潔癖到苛刻...
他看過去,思緒還在發散,呼吸還沉浸在夢裡,驚皇着,對方卻已翻了個身,也跟着醒來了。
說是醒來,或許并不準确,那更像是半夢半醒。
“怎麼了?”男人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半斂的血眸如紅玉般掩在暗光下,一如夜色未醒時,黑河擁圍的赤日紅影,
困倦、遲疑地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森鷗外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背脊,一路順着腰線摸到了他曲起的小腿,“嗯?”
低啞的聲音昏昏欲睡,卻因一點不自覺的鼻音,莫名糅進了點撩人的意味。
“沒什麼,”霧島栗月縮了縮腿,又補充了一句:“已經沒事了。”
成年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仍被長期的生長痛所困擾,常在半夢半醒間掙紮醒來。
後來,這個人,似乎也習慣了這一點,
就像兩個崎岖不平的齒輪,各自運行,卻或多或少改變了形狀。
習慣後的大部分時間,對方并不說什麼,隻睡意朦胧地攬着他,用那雙屬于醫生和黑手黨的手、救人也殺人的那雙手,
按在他的小腿上,順着經脈肌肉,把虬結一縷一縷理順,讓顫抖變得平靜,讓疼痛消弭...
但疼痛,是一種感覺,亦是警醒,
當他疼痛,——他已習慣在忍耐中感知真實,将抵禦視作自我與外界的聯系,連續理性與世界的孤弦,但...
當疼痛與困倦相連...
總更難熬,像溺水,沉在海水中。
困倦流過的水流太過溫暖,會将包裹浸潤的渴望變得駁雜,而那些随水流漂浮的、意識、思想、卻不斷下沉,陷落在難以企及的休憩之畔。
那些夜晚,他困于夢與醒的罅隙,無數次,在困倦的忍耐中,等待疼痛被撫平,無數次,在對方仿佛亘古不變的呼吸中,睡去...冷汗蒸發,被窩再次溫暖,
而現在——,
額頭觸到男人颌下新生出的胡茬,癢酥酥的,呼吸近在耳畔,溫熱拂過,對方仍習以為常地輕拍他的背脊...
一如很多很多年前,費奧多爾也曾如此般,在沉夜與晚風裡、在曦月黎明,輕拍着他,哄他入睡。
黑夜緩慢起伏,寂靜,而他在這兒。
有那麼片刻,霧島栗月幾乎覺得荒謬,隻存利益關系的掌控者,與不斷陷他于毀滅的加害者,竟不約而同地施予他溫和的安撫,哈...
但,或許太過習慣,或許是太困倦,他再次睡去了,這一次,他沒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