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橫濱。
巨大遊船行于夜海,如一頭黑暗中蟄伏的巨獸。
它在波濤的搖動中前行,劈開水面,靠近橫濱,然後,停駐碼頭。
又一次地陷入困倦。
在一種遲緩而平穩的起伏中,意識逐漸遠離、遲鈍、失去感知,直到...
仿佛睡了很長一覺,霧島栗月再次醒來時,腦袋昏昏沉沉的,他有點分不清時間了。
靠岸了嗎?
他一邊想,一邊連通了植物的視覺。
時值夜晚,霓虹将城市上空染得嫣紅,巨幅燈牌下,人群來來往往,家家戶戶團坐電視機前...
霧島栗月看見遠方車流閃爍,看見列昂尼德邁步走向電視塔...
于是聯想紛湧而來,
他想象不久之後,自己蒼白的軀體被映在一面面巨幕上,如将腐爛的青白屍體,盛于盤中。
他想象,食客們圍坐兩端,以手掩鼻,眼中卻冒出光來,他們既惡心又興奮地議論。
那時,他的一切都将被打開。
肋骨掀起,内髒剖開...那些不堪的...姿态與過往,都将逐一呈現、袒露,而後赤.裸。
于白日下曝曬焚燒...
那時,中也、太宰先生、織田作、久作、芥川...全部全部,所有,所有人...又會怎麼看他呢?
時至那時,他還會有歸處嗎?
他是否又再一次無處可去?
[愛...愛...斬..殺了他們...獻上愛意...愛人類...斬.愛.深愛...我們深愛...死亡...獻上死亡...]
罪歌又在叫嚣了,愛欲發熱、幻覺與藥劑協同,還有...疼痛,
它們在他腦中跳舞,是兔子舞,
砰砰乓乓,咚咚恰恰,
像一首歌,意外地歡愉。
精神歡欣鼓舞、思慮催促難眠,肉.體卻無動于衷。
他隻想蜷縮在這兒,如一隻摔斷了腿的、奄奄一息的鷹鹫,等死。
天空傾頹,黑雨下個不停...幻覺在寂靜中起伏,與記憶一起,高歌,
他回想曾經的流亡,預測将至的指責,看見瀕臨而至的驅逐...并等待,
從一棵樹,回歸一隻老鼠?抑或,災厄?
或許,他本就是災厄,或許他早該死去,但...
滴滴滴滴,桌上的電話響了。
*
狹小的船艙中,放着一張桌子,桌上是一台老舊的台式電話,線端卷曲着沒入牆内。
現在卻震響不停。
胃驟然收緊了。
霧島栗月的視線不由凝固,死死被粘在那個發出惱人噪音的機器上,他已知曉對面是誰。
是...
在視線的盡頭,透過很遠很遠的時空,是一道人影,一個被他遺忘,卻從不曾離開的人,
一個夢魇。
“上啊,栗月。”
一個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他回頭,看見有栖川繪裡。
黑發如瀑,女孩也歪頭注視他,笑嘻嘻的,一手拍他,一手舉高握拳,作出了個進攻的手勢:
“沖啊,栗月,幹.死.他,為我報仇的時候到啦...”
似乎哪裡出了差錯,在他記憶裡,繪裡本不該是如此活潑的性格?
但...
本應虛幻的,女孩置于他肩上的手卻有如實質般溫暖。
溫度隔着衣料不斷傳來。
“别擔心,你不會輸的。”
彎了彎唇,女孩嘴角漾開一抹笑,
那微笑,既溫柔,也銳利,
她看向前方,眼如晨星般熠熠生輝,訴說勇敢。
于是,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心髒也落回原處,似乎連頭疼也好了不少。
霧島栗月閉了閉眼,走過去,拿起電話。
“嗨,費佳。”話語出口,心情反而輕松了許多。
對面的聲音倒是有些意外:“我以為你不會接電話的,阿斯。”
他聳肩:“為什麼不,逃避沒有用了,不是嗎?”
“哈,有什麼改變(something changded)...你更坦率了。”
“拜你所賜。”
“好吧,”狀似無奈的,費奧多爾笑了一下,小小的氣音順着線纜爬入耳朵裡,
“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以為——,你已經接受了我的禮物。”
“澱切集團?”
“嗯哼,”
“那可不太夠...”
霧島栗月嘀咕了兩句,轉向正題:“說吧,你打電話來幹什麼?”
“我在黑市上看見了一些照片..因而,作為朋友,我擔憂你是否深陷險境。”
“....怎麼,沒見過果照嗎?”仿佛忽然就到了叛逆期,霧島栗月沒忍住開了嘲諷:“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吧?”
而這顯然不會有回答。
隻稍一停頓,費奧多爾便不緊不慢說了下去:
“在照片裡,他将手置于你的肩胛,撫摸每一塊棘突間的脊椎,感受你盆骨的每一個凸起...以碰觸,表達掌控,與占有,”
仿佛天生的詩人,這些狎昵的句子從他口中念出,也一如夜風般輕緩,
他說:“你是否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