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橫濱。
[A]不甘的眼睛猶自注視着他,倒在地面上,泛着一種慘白而奇異的光,像空洞,也像詛咒。
他應該為此感到恐懼嗎?
他沒有,他已無力恐懼。
越過屍體,霧島栗月強撐着鎖上了門,
謝天謝地,這船艙還能鎖門,早知道就把[A]關在外面好了,也不是非得由他來殺...他在心裡小小聲地抱怨,後悔消耗了異能,
然後,思緒亂飛,像是在飄。
不會有人趁機偷偷把船開走吧...希望不要有,
如果真有的話...唔,有的話,
要、怎麼辦、呢...思緒逐漸遲緩,一閃而過的念頭漸變得模糊不清。
他太困了,困得仿佛就要失去意識。
然後,竟真的失去了意識。
*
黑暗中,霧島栗月感覺到風。
童年的第一縷回憶,自此而始,風、光暗、潮濕的水汽與草木之息...他的故鄉,常籠在一片煙藍的薄霧裡。
白月熹微,村莊靜默如雲,炊煙隐沒森林,
那時,他總愛去到岬角的高處,——于海灣環抱的一側,岩涯高聳,如一柄彎刀,斜插在海岸的邊緣。
他常呆在那兒,在海涯高處的樹林,看遠處無邊無際的灰藍大海,聽崖下,海浪拍擊,轟鳴,
日複一日,永不停息,侵蝕岩是收錄濤聲回響的空腔,潮水坑是孕育轟隆的溫床。
而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林間朝霧升騰,如煙消散。
他總想起那霧,缥缈、濕潤、冰涼、沒有顔色、沒有溫度,輕得仿佛連密度也不曾擁有,但他知道,它就在那兒,是每一天,野樹夢醒時,最輕的挽留。
而此時,好似有風。
蒼白,純淨,新鮮,在那兒,彌散在他的夢中,是什麼呢?
像他輕盈的薄霧。
薄霧冷香擁圍他,讓他困倦,也讓他生出了,渴求。
*
回到數十分鐘前。
太宰治正在撬鎖,當然,對橫濱開鎖王來說,這種小破船艙的門鎖,根本不值一提。
跟着[A],他順利找到了這兒,然後,
隻聽[啪嗒]一聲響,鎖開了。
推開門,先倒退一步,
噫,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橫躺在這兒,正是先前進來的[A]。
無語了一秒,他越過屍體走進去,
船艙角落,桌下陰影,是另一團模糊的灰暗,像是側躺着,灰發披散在軀幹上,令人看不分明。
太宰治冷靜地走過去,蹲下、打量、然後探出手,
感覺到呼吸與心跳起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他不由在心裡好笑。
總是這樣,
這個人似乎總是這樣,——受傷不安時就找個角落躲起來,裝死、大睡一覺,仿佛什麼都可以過去。
很多次,不止一次...太宰治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龍頭戰争的最後吧。
那時候,他找過去,這個人也是這樣,精疲力盡、傷痕累累,躺在另一具屍體旁,——那具叫做有栖川繪裡的女孩的屍首。
在屍體旁,假裝自己同樣也是屍體,仿佛隻要睡去,便再不會遭受傷害。
還有後來...為了躲避精神系異能力者的攻擊,竟學植物裝死,哈,敵人還真的被騙過去了,那時,這個人曾對他袒露如幼鹿般的信任與依賴...
他也曾在浴缸邊注視對方的睡顔,——明明沉在水底,卻毫無防備睡得香甜...又或許,彼時的沉眠是因為感到了不安嗎?
就像現在這樣。
灰發鋪灑在地闆,像一朵散開的花,他忍不住伸出手,碰觸對方的臉頰,
軟軟的,匿在影中,
碧綠的眼睛在那兒合攏着,睫毛顫抖,
哈,竟就這麼藏在桌子下面,蜷縮身子,團作一團,髒兮兮,疲憊不堪地睡去了。
像小狗一樣。
被雨淋濕了,便躲進個無人角落,委委屈屈的舔毛,直到把自己打理幹淨才又歡歡喜喜地跑出來,在陽光下蹦跳,曬得絨毛柔軟。
但實際上,這些聯想來得毫無道理,
一點也不相似,
霧島栗月和狗并不相像。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共同點的話...他拂過對方額上的一片青紫,指尖沾染了血迹。
明明也已經算個厲害的人物了,這麼多年卻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隻有在裝死和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可憐巴巴的這件事上格外擅長。
嘛,也是,這是他從鐳缽街撿到的小孩嘛,盡管人前總是一副看起來很能唬人的優雅從容,但其實,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霧島栗月雞窩般的狂野發型。
太宰治不由輕笑。
那時候,他可沒料到,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啊。
*
疼痛與熱意混雜,令思緒紛亂,失去意識的壓制後,罪歌醒來了。
[愛...愛...斬...這個人...愛愛...獻上愛意!!獻上愛意!!殺了他!!吃掉他!]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熱烈,比曾經所有都更喧嚣,卻,戛然而止。
[等等..那是什麼?]
被碰觸的瞬間,齊齊消了音。
罪歌安靜下來,并未消失,它們仍藏在他的血液裡,渴望,卻懼怕抵消,于是疑惑着,保持一種隐秘的窺視,并小聲地議論紛紛:[那是什麼啊。]
那是什麼啊?
在黑暗中,霧島栗月感覺有什麼撫過他的臉,癢癢的,帶着一種熟悉的,讓人安心又久違的幹淨空白。
是什麼啊,熟悉的氣息,他曾被如此碰觸,
是什麼呢,像是,異能無效化?
似乎連病痛也一并消失了,——列昂尼德死去了,但厄運帶來的發熱本質上是和感冒一樣的病變,需要機體以時間進行修補。
而現在,病痛都消失了,連罪歌也安靜下來,藏在那兒,隻小心翼翼看着。
可是,他的胸腔卻忽地鼓脹,一種極為酸澀的情緒蔓延在那兒,像饑餓,也像渴求,洶湧澎湃,勢不可當。
仿佛在祈求,祈求時間多一點停留,不願醒來。
為什麼不願醒來?
而當這個疑問浮現時,便是醒來的時候了。
*
穿過漫長的夢,
意識上升就像穿過層疊深藍的海,見到微光。
當他醒來時,狹小的船艙中,光線昏暗,
飄散硫酸銅的灰燼,氤着夢境還未褪.去的藍。
他看見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并不真切,因真實而不似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