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橫濱。
幾日後,陰雨一直不曾熄滅,巨大的[白鲸]趁夜停進了黑手黨的船塢,霧島栗月忙忙碌碌地和特務科打鋒機,而[組合],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組織也飛速地崩解,并被随之而來的大雨沖散了。
就如[白鲸]一樣,他們剩下的财産,一部分被黑手黨接收,一部分落入了費奧多爾手中,似乎就連偵探社也在其中分到了好處,受益菲薄,
而那些成員,一些回到了自己的國家,也有一些留了下來,——赫爾曼.麥爾維爾在港.黑.幫忙改造重鑄[白鲸],寄希望于借黑手黨的人力物力解放其異能、路易莎每天跟着搜索隊跑來跑去、擁有空間能力的露西.蒙哥馬利不知怎麼被中島敦拐去了偵探社,愛倫.坡被亂步打敗後成為了其死忠粉頭...
洛夫克拉夫特消失了,
與他同樣失蹤的還有約翰.斯坦貝克以及神父納撒尼爾,大概是被費佳挖了牆角,至于弗朗西斯.菲茨傑拉德嘛...
*
“你的預言是怎樣的?”
“我并沒有預言的能力,隻是竭力計算出最優解罷了...”
霧島栗月不時會回想起女子說話時的神情,——路易莎.奧爾科特,這個真實異能其實是獨處時間降速的女子,望向大海時,睫毛上凝結的水珠如落雨般晶瑩閃爍,
她說:“在古老的民俗中,大海中是有河流的...會化作巨大的起伏的蛇,背着看不見的白色經幡,在漲潮時将屬于人世的送回岸邊,也吞吃所有的,遺忘之物。”
——或許是太過潮濕的緣故,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空氣中雨的味道濃郁得遲遲散不開,
海水也漲潮得厲害,早已沒過了高水位線的腳,盡管搜索隊已經沿着洋流,自東京灣漫長的海岸線搜尋了數日,仍沒有任何菲茨傑拉德的消息,
霧島栗月覺得菲茨傑拉德大概率是無了。
但她仍記挂着他,仿佛隻要一直堅信,他就一定會回來,從海中走來,或從某個轉角,從一小片視野餘光的晦暗中忽然冒出來,
而霧島栗月呢,他隻是收了别人的船與錢,因而盡量裝出一副盡心盡力的模樣罷了。
不過,他是樂得于此的。
*
太平洋潮來汐往的西海岸,摒去商街與工業園區的繁華,排除那些一眼便能望見的旅遊熱線,還有攝像頭可以輕易監控的地方,仍有三百裡漫長的侵蝕岩、鹽堿灘、與沼澤地...
岬角與河口,還有海灣,錯落地組成了海岸線,在真正的荒無人煙的地方,原始,粗糙,連植被也稀少,但赤腳踩在砂礫上的感覺并不令人讨厭,
細軟的苔藓,濕濘地貼近肌膚,步入海灘時,會有波浪打在身上,海水起初很狂暴,冰冷而高懸,撲打在身上仿佛要将人拍個跟鬥,但當走入水中、潛入下去時,跨過某種分界,便是平靜了。
最開始幾天是有黑手黨的人和他一起搜尋的,駕駛着小艇,穿上腳蹼,戴潛泳鏡,穿梭在近岸的礁石群,而後他便叫他們回去了,
他開始走入更深的水域,——遠方有更廣大更豐茂的植物,可以作他的眼睛,替他尋找蛛絲馬迹,
也因為...一些幾乎令他感到可笑的,難以言述之由。
*
自從他年紀慢慢長大,霧島栗月便越發意識到費奧多爾在他命運所刻的存在感,像是烏黑不散的陰雲,總是跟在他身後,或是雨聲,将風壓得扁扁的,滲透一切外物的縫隙,如影随行,
也許隻因對方賜予了他生,便擁有了主導他生命的權力,仿佛已借助撫育關系,将一切虧欠與償還化作塑造埋下的骨,沿肌理間的血線,在未來的時間線中将他錨定。
過去不會過去,一直高懸在頭頂,并會随着時間的流逝,回卷。
他想過自己會如童年所見的燒卻森林般,在烈火中付之一炬,在所有所過之後,留下光秃秃的碳化枝幹清冷地指向天空,可他不願死...?
不甘心,
為了生存,在死中撕開一道口子,劈開一條活路,出賣了一切所能出賣的,——生命,情感,軀殼...乃至未來,皆用以支付,透支。
無數個日夜裡,他化作一個渺小的黑點從黑手黨的高樓廣廈中蘇醒,穿過長到看不見盡頭的走廊...他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為港.黑打工到死,既然竊取了他人的權利,自應該将謊言訴說至死,
可他是否漸漸遺忘了憂慮?
他本以為不過是在籠中心懷一縷缥缈的虛妄,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回答,
可他們卻一人說,[你有很遠很廣的路],一人說,[你有無數種未來...]
哈,毫無意義,
可當他來到這兒...
*
跨過較淺的水域就很難再見到珊瑚礁了,——太多已被旅遊區開發,入目是一望無際茂密的海藻林,一棵棵巨大無比的海草,卷曲纏繞擠滿了空間,仿佛和恐龍一樣古老,樹冠化作的雲霧遮天蔽日。
隻有根部足夠令人行走,
但這裡的地勢已不再平坦,有高而深的渦流,嶙峋怪石構築出險峻的狹凹,其間填滿無窮無盡暗色的海水。
昏暗、沉悶、隆隆作響,
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一切都與陸地上不一樣了,在這裡,魚還沒有死去,裝着暴雨滂沱的前身,有過去與未來,一切一切能夠被人聽見的雨,
還有風,隐秘又晦澀的風吹過長滿疙瘩的腐木,到處都是蛇似的長腳海星,匍匐在爛泥裡,鲨魚橙紅色的卵挂在藻葉下沉睡,好似回憶還沒有回溯,
霧島栗月想起他曾從樓宇間望見大海,所在太高了,在距離的襯托下,那就像是一張紙,
青藍的紙,像陰天倒映在大地上的一片淤青...而原來傷口的罅隙中,是有風的,
奔湧的海的呼吸,就像他此刻望向水面,高遠的水光在海藻樹梢搖晃,波光是一塊一塊的,像一塊塊破碎斑駁的大陸。
他穿過一張颠倒的紙,陡然闖入一個全然颠倒的世界,無人所知的,新的世界,
他的雙腳之間沒有鎖鍊,他竟真的可以向前走。
*
也許他應該去當一名海洋學家,
這樣的念頭忽然就冒了出來,緊接着,各式各樣五彩缤紛的生活也如糖豆般紛紛灑落,——去上一所大學,去旅行,去往更遠更遠的遠方...
但今天的天氣很好,
——多日不見的陽光終于漏了面,波光粼粼地灑在水面上,
盡管離得很遠,仍有細碎的光飄落下來,在浮動的藻葉與遊魚身上一閃而過,
霧島栗月張開雙臂,向上拔高,在水的推力下,他輕而易舉地觸到了一縷,光輝的斑帶在指尖蕩漾,銀亮亮的,
他握了握手,向前遊,在觸及水面之前,卻又翻了個身,展開手腳,任自己落了下去。
他不時就會忘記,——他本可以在水下呼吸的,歸功于異能力,不必頻繁地回到海面上...是他太過習慣了人類的生活,
咕噜咕噜,沉降,
發絲随着水流上湧,他緩緩降落在了沙地上,幾隻螃蟹、藍尾蝦,飛快地躲進岩石裡去...
水的味道,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水的味道充滿了全身,還有海藻的氣味,也許這是另一種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