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被一股糊味熏醒,他睜眼,發現自己坐着睡着了,頭發被火星燎了半截。架子上的水燙了半天總算燒開,正咕噜噜冒着白氣,他哆哆嗦嗦地往炭火裡丢了數塊木頭,潮濕的樹枝冒出黑煙,嗆的他不住咳嗽,幾點火苗氣若遊絲地飄起來,勉強将藏身的破觀照亮了半隅。
這是一座懸空道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靠着數十根木榫嵌在懸崖正中,出口唯有一條自崖壁上鑿出的崎岖小路,而今大雪滿山道,那條小路也被風雪埋的瞧不見了。觀外兩扇破門被風吹地砰砰亂響,冷風順着門縫往裡灌,不過半夜,雪便已經積了一尺多深,泛着慘白的光。
成蹊呵出一口白氣,找了塊石頭把吱呀作響的大門抵住,再搓着快凍僵的手返回牆角。這裡有一片拿蒲團墊起來的簡易“床鋪”,上頭鋪了層從道觀裡扯下來的破布,形成一處狗窩似的凹槽,深色的布料上除了陳年積灰,還蜷縮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漆黑的長發亂七八糟散着,身上蓋着一件不太合适的鬥篷,露出半個蒼白的臉頰和大半小腿,側顔消瘦卻難掩秀美,就是單薄的過分,大氅下的身體隻剩一把骨頭,正随着沉重的呼吸緩緩起伏。
容纓病了。
而這是他們逃亡的第十天。
主角跳崖不死定律果然有用,十日前的那一劍解決了追兵也引發了雪崩,容纓抱着他跳崖時滾進了雪堆裡,隻受了輕傷,然後他們迷了路。兩個傷殘病号在大山裡亂竄,翻山越嶺,期間又遭遇了幾波小規模流竄的妖魔,容纓帶着他這個拖油瓶一路砍瓜切菜,愣是帶着他從那個滿是鬼魅魍魉的大山頭裡逃了出來。
隻不過走了一大半發現他們走反了。
靈山靠北,而他們去了南方,和預設的路線差了也就那麼十萬八千裡吧。好在隻要再翻過這個山頭後就能碰見城鎮,有人煙的地方就有仙官,就能向仙家求救,大概是勝利近在眼前,容纓心神放松,剛爬上這個破觀就一頭栽倒,差點沒把成蹊吓死。
爬進蒲團堆裡探了探容纓的額頭,成蹊被對方過高的體溫燙的一哆嗦,吃力的給他翻了個身,撩開對方半合的袍子,晦暗的光影下,可以看見容纓渾身上下都是傷口。
鞭傷、棍傷、凍傷,以及腰腹上最重的那道,是被原主捅的一刀。十天了,容纓一路上根本沒處理過,撕裂的傷口已經發炎潰爛,正流着膿血。
成蹊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撐過來的。
他從小包袱裡摸出塊幹淨的布料泡進滾水裡消毒,擰幹後給容纓清理創口。他們原本就沒準備什麼東西,一路逃亡藥品和武器消耗殆盡,就剩下他揣在懷裡防身的那把匕首。連衣服都在逃亡途中用來當引開魔物的誘餌,厚點的袍子也隻剩下那件蓋在容纓身上的鬥篷。
容纓估計他們倆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對在泥堆裡滾了八百遍的乞丐。
溫熱的布帛擦拭過容纓身上的創口,淤青暫且不談,鞭傷也已經開始結痂,嚴重的是捅的那刀,發炎紅腫,上面不知道被容纓糊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藥,和血肉摻和在一起,像是發了黴。
成蹊拿匕首把那堆藥剔開,果然膿水湧了出來。像這種傷口潰爛,就得把腐肉刮除,再消炎止血。成蹊翻翻找找,藥是沒有了,布還能從裡衣撕下來一點,好在這道觀裡有不少煉丹的鼎,靠着煮雪不缺滾水。
擦幹淨容纓身上的髒污灰塵,成蹊用刀尖抵上創口,剛一下刀,蒲團堆上半死不活的少年就悶哼一聲,如一條活魚彈跳起來,成蹊隻感覺喉嚨一緊,便被人掀翻掼在地上,卡住脖子如一隻待宰的雞。
“……卧槽……你他媽又來?”
昏暗的光影内,成蹊握住容纓的手腕掙紮,偏生這看起來纖細的手指跟鐵鉗一樣,成蹊推了兩三下沒把人掙脫開,反而被人壓在地上掐的越發緊。
容纓像隻被痛打過的流浪狗,渾身上下都炸着毛,手勁大的幾乎要把成蹊腦袋擰下來。掌心的生死咒熱的發燙,像是一掌按在了烙鐵上,成蹊死命掙紮間卻隐約聽見幾點帶着哭腔的質問。
“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叛我?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恨我?!”
“……疼……師尊……我好疼……”
“……救命……有沒有人來救救我……”
“……我沒錯……我什麼都沒錯……”
成蹊眼前朦胧,耳中全是痛苦的嘶吼和哀嚎聲,他看着面前雙唇緊抿的少年,忽然意識到,“生死咒的讀心是雙向的?”
感覺到自己越是掙紮對方掐的越緊,成蹊心一橫,索性松開卡住少年手腕的手指,忍着窒息放松身體躺平,由得對方卡脖子,自個兒伸手輕輕覆上對方瘦骨嶙峋的脊背,自脖頸至後腰一下下順毛。
“乖……别怕……都過去了……”
手掌下的身體滾燙,肌肉緊繃,還打着顫,不過就算病成這樣了手勁還是一點也不小,成蹊被掐的頭暈眼花,渾渾噩噩裡想着等下次這家夥再暈過去,一定要把他的手腳都捆住。
容纓在做夢。
他夢見了上一世。
他踩着刀尖一步步的往上爬,卻一次又一次的被踹進深淵,骨頭被一根根剝出來,筋脈一寸寸挑斷,他一時躺在亂葬崗裡像是要與枯葉融作一攤爛泥,一時又在靈淵的縫隙裡同邪祟妖魔撕咬,眼前忽而是師尊全身盡染的血色,忽而又是靈州首席月白的衣角,紅白交錯,變作問心台前浸透心頭血的玉石,一雙雙仇恨的眼睛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