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然平日裡沉熟穩重,少在旁人面前吐露心事,但終歸是年紀小,見到這些事情不免驚奇,多少露出些少年心性來。
黑魚郎道:“浩江上常有些這事,或是遇上水盜,或是遇上船難,又或是失足溺亡,又或是旁的什麼,每月遇上一兩個隻怕還是少的了。”
明琅聽罷歎了口氣,似乎有些不忍,方才看熱鬧的心思也歇了不少:“阿元,他孤零零死在這江上太可憐了。”
岑子佑本不想摻和這件事情,可明琅都已這樣說了,她自是不能放任不管了,隻是準備叫畫舫上派人将那浮屍撈上船來。
那黑魚郎卻好似明白岑子佑心中所想,嘿嘿一笑:“小居士,這倒是不用勞煩船上的人了。”
說罷他又一躍跳回自己小舟之上,伸腳一勾,将自己小舟上的一根細長杆子挑動起來握在手上,又将那杆子伸進水中,輕輕一擡,便勾住了那浮屍的腰帶,雙手一個用力,就将那屍體輕輕松松擱在了畫舫空着的那片甲闆上,他的動作輕捷迅速,不過短短數十息,便将那又沉又重的浮屍弄了上來,而小舟和畫舫卻依然紋絲不動。
需知這般躍、挑、擡、放的功夫不是常人所能做到,死人百十斤重已是輕的,況且還入了水,又隻用一根細杆挑動,更是常人難以擡動,而動作時小舟卻也依舊穩當不動,能有這般功夫的在武林之中,以“黑魚郎”這般年紀的,不是已經成名已久,便已經是一派宗師,現下此人卻甘于隐居山野,且也心甘情願為這十八九歲的姑娘做事,實在是叫人不免驚奇。
而且照理來說,旁的人受了這樣有能力的前輩相助,必定是惶恐不已,千恩萬謝,可這岑子佑隻是微微一笑道:“謝過前輩。”
如此不卑不亢,氣定神閑,倒是頗有乃父之風。
黑魚郎暗歎一句,見那屍體落到甲闆上,便有仆從提着燈籠靠近了,于是将那杆子一推,那死屍便翻轉過來。
那屍體甫一露出正面,冷不丁叫明琅吓了一跳,可她還是硬撐着心中不适,錯開幾步站在岑子佑身前,強壓住胃部不适,啞聲對岑子佑道:“有些吓人,你别看了。”
說話間,便是提燈的仆從都忍不住扭過頭去以袖掩面,瞧着是差點要吐出來的樣子。
原來這男子面部已叫人損毀了,好似先被人用重物鈍器将鼻子以下的面部砸了個稀爛,接着還是不解氣般,又用刀子将那張臉劃了個血肉模糊,血肉翻出來叫那江水一泡發了脹,又被那江中遊魚啃食,早已面目全非。
獨那一雙眼睛卻大大睜着,凸顯出來,眼珠漆黑,眼白慘白,還帶着濕潤潤的光,乍一眼看去像是在瞪視誰一般。
看着是死不瞑目的樣子,頗有些駭人,無怪方才那第一眼瞧見屍體的書生被活活吓暈了去。
就連這麼多年見過大風大浪的黑魚郎都不免微微皺眉,輕聲對岑子佑道:“小居士,還是不要看的好。”
岑子佑聽聞卻不怕,對着黑魚郎搖了搖頭,伸手推了推明琅,側了側身便要去看,隻一眼就眉頭緊皺,将頭縮了回去道:“這……這……是誰這樣殘忍?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怨……”
黑魚郎從懷裡取了塊帕子,又用杆子一挑,蓋在那屍體面上:“結了什麼仇我是不清楚,可這張臉被毀成這樣,隻怕是不想叫人知道這人是誰。”
說罷,黑魚郎又跳上畫舫,伸手在這屍體上頭翻找,果不其然,什麼也沒找到。
岑子佑和明琅微微皺眉道:“既然毀了他的臉,又怎麼會想着留一些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在身上?”
黑魚郎卻心有疑慮,又翻來覆去将那屍體翻找了一次,卻還是什麼都沒找到,正當他站起身來,目光卻一轉,轉到了那屍體的雙腳上,至今那雙腳上穿得一雙黑布皮靴,現下浸了水更是又沉又重,且屍體雙腳腫脹,将那皮靴箍緊,自然是拔不出來的。
明琅見狀道:“煩請前輩讓開一些。”說罷便自腰中抽劍,她動作其快,收劍入鞘那一瞬,靴面與靴底也齊刷刷裂做兩半,而那屍體的肌膚未傷寸毫。
黑魚郎入得江湖多年,自然曉得明琅所使的劍法,不由暗自稱贊一聲,便将靴子剝下,接着目光一凜,便從左腳靴子的靴底那裡取出一物來。
那是一張為油紙包裹卻依舊不免濕了大半的紙張。
岑子佑隻瞧了一眼,目光便立時生出陡然寒意來。
蓋因那是一張憑契。
——上頭蓋的,是芥子居的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