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又塗抹裝扮,将肌膚用特殊藥汁塗抹至蠟黃,又在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須,更依托着冬日衣衫厚重之便,掩蓋了女子身形,又将頸子擋住,旁人粗粗看去,都隻當是個攜妻子出行的青年漢子,倒也騙過許多人去。而陳醉依舊是帶着帷帽,雖将面部遮擋,但以防萬一,仍是叫玉樓取了一些别的東西塗抹在面上,裝作是面上有一塊暗紅色的碩大胎記,待得裝扮完畢後,玉樓對鏡一照,更是認不得自己與對方了。
陳醉笑道:“你相貌是變了,可你一說話,還是女孩子的聲音,豈不是仍會叫人生疑?”玉樓笑了一聲:“這樣呢?”她這一聲卻是又低又啞,比之前往定昆城去時所裝扮的更是低沉年長些。
陳醉微微一驚:“你這是怎麼回事?”玉樓道:“我有一丸藥,吃了能将聲音變成這樣,隻是這藥吃了傷嗓子,還是要少說些話。”陳醉道:“這卻不是什麼大事。”
是以這一路北行,玉樓非必要不曾開口,好在也不是什麼大事,在外人瞧來也不過是個少言寡語的漢子罷了。
這一日來到這穆水河鎮,這鎮子乃是入漠要道,鎮子上胡漢聚居混雜,雖名鎮,實際上卻可算得上是一個小城了,自這鎮子西北而行,要先過得一線狹長的谷道,在山中蜿蜒行出約有百十裡地之後,才算正式進得大漠,之後便是一條平坦大道被左右的險要地勢包圍,千裡沙灘戈壁,荒漠無垠,更是見得崇山峻嶺常年積雪。
若是春夏兩季,這道路卻不難走,隻是現今此處地界秋季短暫,已早早入冬,這時候下起雪來,晝短夜長,路窄地滑,雪夜寒天,竟也逐漸到了封山鎖路的日子。雖也有些人可以沿着這條路往大漠去走,可一來下了雪,出事的概率變得大很多,二來又不是非要趕什麼緊要的行程,也無人會去,是以每年中秋之後行人漸少,直到九月初大雪封山,無人敢行,常常都要等上三四個月,等到翌年二月雪化春來才複通此路。
“……倒也不是說非要等到明年二月雪化才去。”說話的是玉樓與陳醉投宿客店的掌櫃,長得一張胡人面孔,可中原官話說的卻很好,隻是略微摻雜口音,但不細聽,也是聽不出來的。說話時,這位名喚提劄木,漢名駱德發的掌櫃正坐在大堂上抽旱煙。
這一日雪下的很大,有許多客商回程的行路都被耽擱,鎮子上的客舍都已住滿了人,也就這間“春風來”還有一兩個位置,隻是到底有些人來的遲了,實在住不到房間,駱德發就将大堂正中的桌椅挪開,叫夥計在正中空位生起大火,一群人團團圍坐,或是說話,或是揣袖閉目,隻盼能熬過這一夜,明日便可天氣好轉,回得家去。但北風呼嘯,即便從厚重的棉簾外頭漏了幾絲進來,也能将那火舌吹動,搖擺起來,是以誰都說不準到底明日是好還是壞。
有幾個歸心似箭的客商烤了一會兒火,又實在睡不着,便反複起來行到店外去看雪,常常滿臉期盼出去,卻面帶愁容回來,隻因雪越下越大,想來明日還是脫身不得,最後還是要在這鎮中店裡耽擱一日。
玉樓的目光默不作聲從那唉聲歎氣回來的客人身上轉了一圈回來,低低咳了兩聲,又壓低嗓音繼續道:“駱掌櫃,你說不一定要等到明年二月雪化才去?難道現在大雪封山,還另有法子能去?”她的嗓音粗粝低啞,就是個青年漢子的聲音。
駱德發将他的旱煙杆子在椅子上敲了敲,咳嗽兩聲,眉眼眯起來:“客官難道就非去不可麼?您擡眼瞧瞧這外頭的天氣,隻怕明日便是雪停了,那路也是不好走的。那‘長生谷’就算能過去,可往日翻山越嶺五六天就能到的路,現今去走也不知道要多少日子才到,況且有些地方的路窄到隻能一匹馬走過去,右邊是山壁,左邊是懸崖,稍微一個不小心,腳上一滑,去了就回不來了。”
那長生谷原名“長繩谷”,意為山谷一線狹道,細如長繩,後來為取個吉利的彩頭,才改做“長生”二字。
天色更是暗了下來,玉樓聽得店掌櫃這話,難免心中憂愁,眉頭緊緊鎖住,但仍耐着性子道:“非去不可,實在有件事緊要,需在年前進漠。說出來也不怕您知道,我那妻子是個苦命的人,生下來的時候臉上就長了好大一塊胎記,但她是老來女,家裡自然疼惜,隻是幼年時叫人拐騙,輾轉流離做了我的妻子,對于尋回父母這件事,她本不抱什麼希望,但我有心想她高興,便委托人四處打聽,到今年七月才打聽到我那妻子母家的事情,說是我妻子的父親已經去了,剩下一個哥哥和一個老母親,而我的嶽母可能……可能挨不過今年冬天了。”她說這話時聲音越發低啞下去,倒叫人心裡生出憐憫之情來。
那駱德發聽她這樣說了,又抽一口旱煙,吐出一口氣來道:“這樣的事……這樣的事……”
正當這時,一旁的一個青年忽的開了口,那青年先前本坐在駱德發與玉樓身旁,頭靠在柱子上一語不發,半阖着眼假寐,卻在聽得玉樓說完這事之後,忽的開口:“提劄木,你就和這位老哥說了又有什麼打緊?左右也是做一番好事。”
那駱德發本來躊躇不言,卻在聽到這青年小子說話之後,眉頭緊皺道:“切斯卡,你阿姐曉得你又多事,非要打你一頓了。”
那被叫做切斯卡的青年漢子卻對駱德發做了個大大的鬼臉,顯然對駱德發的話毫不在乎,切斯卡轉頭看向玉樓道:“朋友,那老頭子不肯說,我卻敢和你說。”
這小哥方才沒發一語,縮在柱角,自是沒人察覺,可現在一說話,玉樓借着那搖擺不定的火光轉頭看向這少年,卻見這少年肌膚白皙,容顔秀麗,左不過十六七歲,正是天真活潑的年紀,而更叫玉樓心中一跳的是,這個男裝打扮,模樣俊秀的小哥長得一幅胡人血統,英氣逼人。
可若是有人有心去看,必能發現,這個名叫切斯卡的小哥……
——實際上是個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