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這一遭出遊,想來是去不了了。陳醉要管這閑事,玉樓雖心中無奈,但因着是陳醉的意願,卻不知為什麼,竟沒多說什麼話,或許是見那孩子可憐,竟也默許了陳醉的行動,同時自己也默不作聲在一旁加了一把火。
陳醉叫那孩子将皮裘脫了交還給切斯卡,自己卻又摟着那孩子抱在懷中,那孩子年歲小,陳醉的皮裘又大又厚重,孩子被陳醉摟在懷裡,卻是包裹嚴實,隻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倒也顯得可愛。
切斯卡哆哆嗦嗦穿了皮裘,便自回了那小店裡尋馬赫同顧年雪,隻留玉樓與陳醉兩個人在那裡和孩子說話,那熊四叫她們丢回院中的破屋裡間的床上綁上了,口中發出聲響,眼睛卻怎麼都睜不開。
那孩子叫陳醉摟在懷裡,坐在陳醉膝上,似是冷得厲害,不住打着哆嗦,直到稍稍暖和了,雙眼也迷瞪起來,臉也瞧着有些紅了,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坐在那屋中的破桌旁,點起火來,互相說些話。
那孩子眼睛不住瞥着裡頭,面帶憂色,黑色的大狗卧在玉樓腿旁,而那隻通體雪白的鷹則從一開始便待在籠中一動不動,目光銳利盯着室内的衆人。
陳醉摟着這孩子,覺得她肌膚冰涼,實在可憐,問她:“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将頭搖了搖,怯生生道:“我……我沒有名字,我阿爸都……都叫我賠錢貨、要麼就是叫我小白眼狼。”
陳醉聽到這樣名字,眉頭緊緊皺着:“這可不算名字。”
玉樓在一旁見陳醉這副模樣,輕歎一聲,問了那孩子道:“除了你阿爸,别人又怎麼叫你?”
那孩子眼神模糊地更厲害,嗫嚅道:“附近的其他人,他們……他們都叫我小雜種,我……也不知道自個兒叫什麼。”那孩子頓了頓,“隻有常去的店裡,萊娜阿嬸叫我小澤溫,她說……那是我阿娘的名字。”
陳醉聽着孩子提到母親,于是摟了摟孩子又問道:“你母親,你娘呢?”
小澤溫垂淚道:“我就和阿爸兩個人住在這裡,三四年前,我阿爸賭輸了錢,就把阿娘抵給别人了,我……我再沒有阿娘了。”
待到這夜裡馬赫帶人趕來時,已經是過了一些時候了,也不知是因為受了打,還是叫寒風吹了,亦或是哭得太過厲害,這孩子竟不知不覺窩在陳醉懷中睡着了。
那馬赫隻帶了左右兩個人站在屋外守着,俱是年輕能信的手下,而他一進到那屋中便是眉頭緊皺,借着微光瞧見那躺在那裡昏迷不醒的熊四,更是劍眉倒豎,隻聽他低聲罵道:“竟是這厮!”
玉樓聽了問道:“馬赫,你認識他?”
馬赫重重哼了一聲,将這家徒四壁的屋子環視一圈道:“這厮誰不認識?是鎮上有名的爛賭鬼,大約九年前還是十年前來的月亮灣,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先前是跟着商隊來的這裡,但因為好賭的脾性,竟将商隊中的貨物給偷了拿去抵押賭債,那商隊頭領發覺後氣得要死,向那賭坊的老闆索要,本來是要不回來的,畢竟規矩擺在那裡,可那商隊頭領卻同見明城中的幾個人有些幹系,賭坊老闆得罪不起,便隻好将那貨物還了回去,但為着出一口惡氣,問商隊頭領讨要了這人,要壓他還債。”
陳醉眉頭緊蹙道:“這但凡進了賭這毒窟,斷手瞎眼都是再正常不過了,況且聽你所言,這人隻怕是在賭坊老闆那裡讨不了好了……”
馬赫見她穿着男裝,斟酌了一會道:“五爺,您是聰明人,我們自然不在您跟前說假話。”說完便使喚左右去除了那熊四的靴子,玉樓跟在其後去瞧,冷笑一聲。
陳醉道:“你冷笑什麼?”玉樓道:“果真讨不了好,此人左腳的小趾與次小趾都叫人齊根砍了去。”
馬赫道:“不錯,這便是好賭的下場,沒有廢掉他的手和眼睛,割下他的鼻子和舌頭,已經算是饒過他去了。”
陳醉哦了一聲,譏笑道:“這設賭檔的人會有善心?我可是不信的。”
馬赫道:“五爺說的不錯,都能設賭開局弄得人家破人亡,賣妻鬻子,區區一條人命自然是不會放在眼裡,但這厮興許是命不該絕,這才苟且活了下來。”
玉樓道:“怎麼說?”
馬赫道:“那熊四欠了設賭檔的木亞很大一筆錢,而那木亞為人兇狠,按照他那兒的規矩,身體各個部位分别對應着不同價格,越是能叫外頭的人看見的缺陷——譬如眼鼻耳手舌等——價格越貴,既是還不出錢,欠的多的,實在沒有辦法,那就割了還債。那時候熊四欠的錢,聽說隻怕割了他的鼻子和耳朵都還不清,可那時候賭坊裡頭來了個極為了不得的主顧。”
陳醉哼笑一聲道:“什麼樣的大主顧?竟能叫你說一句‘了不得’?”
馬赫笑道:“五爺、樓爺,二位有所不知,那木亞在月亮灣地帶橫行,旁人見了他都要低頭小心說話,本鎮人雖然心底裡誰都瞧不起他,可他有錢,手底下又養了一群兇巴巴的打手,是個了不得的豪橫地頭蛇,所以不論如何,明面上見了木亞,人人都還得忍氣吞聲尊稱他一句‘老爺’。 ”
玉樓冷笑道:“真是好一位老爺。”
馬赫聽她語氣譏諷,便也接着道:“是啦,這人在鎮中橫行無忌,從來都是眼高于頂,拿鼻子瞧人,可那時候聽喝醉酒的熊四說‘倒是頭一回見到木亞低聲下氣伺候人的樣子’。”
陳醉道:“若是如你所言,這位木亞是本地有權勢的人物,又怎麼會‘低聲下氣伺候人’?”
馬赫道:“是啦,我們也不清楚,可這馬赫隻斷了兩根腳趾,還能好好活着這件事也是真的無誤,所以雖然說是熊四醉酒後說的‘胡話’,旁的人不信,我卻是信的。”
陳醉道:“那他有說他是怎麼讨得一條命出來的嗎?”
馬赫道:“他嘴巴極嚴,哪怕喝醉了酒,竟也知道有些話不當說,而唯一說出來的那幾句話裡,那說的是真是假,有幾分誇大有幾分架謊鑿空,我們也分辨不清,但隻知道的是,那時候熊四不僅活着回來,還弄到了一大筆錢。”
陳醉咦了一聲奇道:“哪有去還債不成,竟還拿了錢這樣的稀奇事?”
馬赫搖頭道:“這我們也不清楚了,而且不僅拿了一條命回來,甚至還領了個女人回來。”
玉樓眉頭緊皺:“那女人……”
接着玉樓目光跟着馬赫轉到那已經熟睡的小澤溫身上,又聽馬赫道:“樓爺猜的不錯,那個女人就是這孩子的母親。”
馬赫瞧了一眼小澤溫,歎了一口氣道:“這孩子同她母親是個苦命的,樓爺,你們也都瞧得出來,這孩子明顯不是熊四的孩子。”
玉樓将目光在小澤溫面上又轉幾圈,突然不知為何隻覺得這孩子面善,那五官長相與眉眼等好似在哪裡瞧見過,可若是叫玉樓立時說出長得像誰,卻又忽然之間想不起來了。
隻聽玉樓道:“那個賭棍長得這樣,孩子又這樣漂亮,怎麼想都不會是他的女兒。”
陳醉靜默片刻道:“原來這就是那些人叫她……叫她……”她口中那“小雜種”三個字不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面色越發沉了。
馬赫點頭道:“這孩子生父不明,熊四……唉,熊四也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