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樓自澄雪樓轉回到聞家,自是洗漱歇下,可因着這今日睡得太多,又兼之陳醉的态度冷淡,叫得她無論如何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又思及那小澤溫的狀況,便又披了衣衫出得門去。
其時月光如雪,雪落如鹽,放眼望去俱是雪白一片,玉樓生長在南地,少年時期便不曾見過幾場雪,便是有,也多是稀薄零落,倒是這一路往北而行見得西北大漠風光無限,又瞧得這白雪皚皚,月光披灑,卻是她平生未見。
她思及此處,靜靜立了片刻,忍不住又從懷中摸出那個裝着“一四子”的木匣子,将那紅繩拿在手中把玩,而後又想起先前陳醉的嬉笑怒罵,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再回憶起從相識到如今的點點滴滴,自是空落,不僅低歎一聲道:“我真不應該将那個泥人送給不恕。”
但這話一出,她心頭一跳,更覺得思緒茫然,初時她拿到陳醉那個泥人時并不當回事,但現下對陳醉的觀感和情感大有不同,竟又惱悔不已。可她已經将東西送給了不恕,她自己又覺得,既是當初送出去的東西,又怎麼好再厚顔問人要回來?不由思緒百轉千回,不知所措。
“可、可那個泥人,是她給我捏的。”玉樓心道,“那是她給我做的,照着我的樣子,若是叫她知道了我送給了不恕,隻怕、隻怕……會更惱恨我……”
她躊躇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腦中告訴自己道:“臉面算什麼東西?”打定主意,到時候找回不恕,好将泥人要回來,大不了到時候再送些旁的東西給不恕賠罪。
就是這樣一件小事,竟叫平日裡鎮靜沉穩的玉樓都不禁心中惴惴,若是此時叫岑子佑或明琅知曉,隻怕又要引得兩個人揶揄嬉笑。
玉樓想到此處,不禁有些面熱,便不再思索,直往小澤溫屋子裡去,進門之前還瞥了一眼陳醉的屋子,見她屋中黑漆漆一片,顯然燈火已滅,又想到她什麼都瞧不見,亮着燈也沒有旁的用處,心中生出一種痛惜之心,玉樓又一想到今日陳醉的态度,内心又泛出苦楚,便不再想,急忙推門進去看了看小澤溫,見這孩子無事,就又退出門去了。
玉樓心中雖不願再想,但人心情感如何能抑制得住?她一時彷徨無計,又睡不着,隻是呆呆在陳醉房間門口站了片刻,便又信步在這院中逛了起來,她腳步輕捷,或走或停,便是冷風吹到她身上也渾然不覺。
正自發癡,行到一間屋舍之旁,忽聽得窗内有人說道:“……就因為這個!你要抛下我走是不是?”那聲音帶着哭腔,又兇又急。另一個年輕女子急忙道:“這是你父親遺物!是你認親的憑證!你怎麼真敢動手摔了它!”
這兩個人聲音玉樓又如何分辨不出?這些日子以來日日見面,正是那切斯卡和顧年雪。玉樓下意識擡眼去看,見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來。
隻聽切斯卡道:“我父親是誰,我母親是誰,我祖父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救我養我的又不是他們!與我朝夕相處的又不是他們!我難道稀得這東西麼?”
顧年雪澀聲道:“阿樂,我、我總不好陪你一輩子的,況且……”
切斯卡道:“你怎麼陪不得我一輩子!你是有喜歡的人了嗎?你是要嫁給他了嗎?”
顧年雪道:“不,不是的,你曉得的,我這些年來隻顧着忙生意上的事,沒有……沒有接觸過旁人……”
切斯卡道:“可你這話說的,是你遲早也會……也會……”她說道這裡,聲音都嘶啞了,“你……”
顧年雪道:“你也會遇到自己喜歡的人,阿樂,你會成親生子,你……”
“我不會!我不會!”切斯卡的聲音又快又急,玉樓擡眼望去,見得那窗上有個人影忽的動了起來,伸手摟抱住了另一個人影,“我心裡頭喜歡你!我隻——”
“阿樂!”顧年雪忽的一聲厲喝,“别說!”
切斯卡卻仍是不管不顧道:“我隻喜歡你!就像男人喜歡女人一樣!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你?就因為我是女人嗎?你明明……你明明也……”
“不!阿樂!這不可以!”顧年雪伸手推開了她,聲音冷下來,“這不應該,也不可以,你是老爺的女兒,是老莫羅的孫女,你合該結婚生子,過人人羨豔的好日子,而不是和我……”
“誰規定的!誰規定的!”切斯卡大喊一聲,“我如果要做那什麼千金大小姐,就該順從旁人的眼光,做旁人覺得對的事嗎?我連我喜歡的人……都不能喜歡!我還做什麼千金大小姐!”
顧年雪仍是冷聲無奈道:“你不要任性,我、我不喜歡你……”
“騙子!騙子!”隻聽得“呀”一聲響,門被人推開,切斯卡紅着眼睛闖出門來,一擡眼瞧見玉樓,卻是話都沒有一句便跑回自己院子裡面去了,跟着跑出來的顧年雪一瞧見玉樓,先是面上一驚,而後又立時恢複平日的神情道:“你都聽到了?”
玉樓無意間聽見這等私事,又叫兩個人撞破,自是尴尬萬分,可她心中卻好似有什麼東西正在萌芽,頂破那層名為迷障的厚土,破土而出,她心中對那滋味感覺到不可置信,卻又心痛難當,那種層層疊疊的苦澀将她的心髒抓在手心來回揉搓,更叫她呆在原地了。
玉樓道:“她……她喜歡你?”
她問的這樣直白,顧年雪有些尴尬,但還是低歎一聲道:“是,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她竟生出這種心思——”
玉樓緩緩道:“那你呢?你喜歡她嗎?”
顧年雪叫她問住,臉色一變,怔愣許久才回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