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冷不丁叫她發問問住,一時沒轉過神:“……什麼?”
陳醉道:“你剛才提到的,說童公子細皮嫩肉的那‘厲堂主’是誰?”
玉樓聽得她是問正經事,又見她神色如常,雖捉摸不透陳醉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卻還是将救了阿麗洛芙之後同那多伽羅以及厲鳴珂的事情大略說了,隻是隐去如何起了争執的事情不談,不想叫陳醉擔心。
“……照你這麼說,厲堂主因為那位童公子,不好再留曲家妹子再在樓裡,便寫了份薦書叫她去風回雪那裡去卻不成想,竟又遇着這些事情。”
玉樓點點頭道:“那姓童的也不知是和曲家兄妹究竟又怎麼樣的牽扯,竟這樣緊追不舍,想來是昨天白日裡在澄雪樓鬧了一程,後面知道曲姑娘換了雇主,便又追到風回雪去了。”
陳醉卻道:“這樣說來,你今日這一番出門,卻是機緣巧合了,真要說,也算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剛得一個‘巧’字,歪打正着了。”
玉樓道:“是這樣不錯,若不是為了打聽不恕和我師姐的下落,我又不通胡語,便不會往那裡去……”
陳醉頑皮一笑,動了動腿:“你若不去那裡,還遇不上這些事情,也就遇不到那位厲堂主了。”
玉樓淡淡道:“不錯,正是這樣。若不是今日遇着厲堂主,你還心情不好生我的氣,我想知道我師姐的下落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玉樓說這話時語帶揶揄調笑,雖有指責,可玩笑意味更大。
陳醉又如何聽不出來?叫玉樓說了,便佯怒道:“那你就去求厲堂主就好,找我做什麼?我一個瞎子,可沒什麼本事能力在!”
玉樓見她這樣說話,又是一笑:“陳五姑娘這樣說未免妄自菲薄了。”說完歎了一口氣道:“我當時在想,若是你在旁邊就好了。”
陳醉聽得她這樣說,勾唇一笑,顯得有些開心:“哦?這又怎麼說?”
玉樓道:“若是你在,這城中勢力複雜的事情隻怕你聽了開頭便能猜到結尾,我又何必麻煩厲堂主費口舌解釋?”
這話其實在變着法誇贊陳醉聰明,更隐隐分出親疏遠近,陳醉心裡很是受用,卻還是故作矜持,懶洋洋道:“聽你這樣講,那位厲堂主應當是很好說話的人了。”
玉樓像是想到什麼,微微一笑道:“說起這位厲堂主……我雖隻與她短短相處幾個時辰,卻也能覺察出她是個精明厲害的商人,年紀雖輕,左不過二十三四,模樣标志,可善于做人,比她那個侄女要好多了。”
陳醉聽得“标志”兩個字,眉頭一挑,便不動聲色發問道:“她很漂亮嗎?”
玉樓偏頭想些事情,聽得陳醉問,便也應了一聲:“她雖漂亮,但她那個侄女的美貌卻更勝一籌。”玉樓說這話時正在想事,是以不曾發覺說完這話之後陳醉神情微變,那笑容收了起來。
陳醉又道:“怎麼說?”
玉樓聽得陳醉問,便也不疑有他,隻是和盤托出道:“你既問起這件事了,我倒是想問問你一件事,我不如你聰明,猜不出來。”
陳醉聽得她這樣說話,便也道:“你先說來。”
玉樓道:“我也與你說了這兩個人的名字,厲堂主姓厲,喚做鳴珂,取自鳴珂锵玉的鳴珂二字,是顯而易見的漢人名字;而她那位侄女喚做多伽羅,可厲堂主又說她侄女小名叫做‘阿伊莎’,這兩個是正經地道的胡人名字。”
陳醉道:“這‘多伽羅’乃是一種極為貴重的香料,中原一帶多稱之為‘奇楠’,既取了這個名字,想來家族之中應當對她是甚為重視的。至于你說的這個小名……”陳醉抿了抿唇不再說話,反而轉了話題道:“我曾聽……曾聽母親說過,說這裡的漢人住的久了,也會給自己的孩子取胡人名字,這并不稀奇,隻是方便稱呼罷了,這又有什麼問題?”
玉樓搖了搖頭道:“不是,是因為這兩個人長相模樣大為迥異。那厲堂主是漢人面孔,可她那位侄女多伽羅卻是金發碧眼,活脫脫一個西域美人。我心中雖有疑惑,但到底不好問出口,這兩個人……”
陳醉聽了卻是了然于胸,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都叫陳規固定圈住了,又怎麼能猜得到?”
玉樓不解:“怎麼說?”
陳醉道:“你那不恕好妹妹也能做人家的女兒,那多伽羅姑娘或是厲堂主,又怎麼不能是姑侄?”
玉樓叫她一點,登時明白:“原來如此。”正說到這裡,玉樓隻覺得陳醉擱在自己膝上那隻手微微用力,還未來得及反應,陳醉那張蒙了白绫的臉便湊了過來,仰頭“瞧”向自己:“說到這裡,我有一件事情要問你。”
玉樓發覺她陡然湊近,呼吸一滞,幹巴巴道:“什麼?”
陳醉道:“你也曉得,我瞧不見,我心裡好奇,那兩個人長得到底是什麼模樣。”
玉樓叫她這樣一碰,腦子好似成了一團漿糊,隻是呆愣愣道:“什、什麼?”
陳醉道:“你說她們兩個人漂亮,又是怎麼樣的漂亮法?”
玉樓偏開臉不去瞧她,隻是盯着燭火瞧:“……左不過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還有一雙耳朵,人都長這樣,還有什麼漂亮法?”
陳醉似乎對她的回答不是很滿意,有些悻悻坐正身子,右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又輕輕嘀咕一句。
這下兩個人雖然坐得近,可陳醉有意不叫玉樓聽到,玉樓自然又問:“又在自語什麼?”又見她神色不快,到底摸不透她的心思想法。
陳醉哼哼兩聲不肯回了,隻是冷聲咄咄道:“你說午間吃了,那夜裡呢?”而後似乎覺得自己這樣逼問有些奇怪,語氣放緩,做出好奇的語調道,“吃的什麼?”
玉樓叫她這樣一講,這才覺得腹中有些饑餓,她先前心中有事回了聞宅,剛一會來就聽得陳醉要找自己,是以東西都沒吃一口:“談完事已有些晚了,厲堂主本想留我吃飯,可我沒什麼胃口,也就沒吃什麼。”
她這話說得直白簡單,沒有半點作假,陳醉聽她這樣講,身子不由坐正,急聲道:“這樣晚了,你怎麼還沒吃飯?”
玉樓輕輕一笑道:“本來想不吃的,結果到了聞宅就有些餓了,本打算随便去廚房弄些吃的填填肚子。但才一進門就聽得你要找我,就急忙過來了。”旋即想到什麼似的,玉樓正色道:“我聽那些姑娘說,你夜裡吃的也不多?說是沒有胃口?怎麼回事?今天白日裡我瞧着還好好的。”
說話間,玉樓就去抓陳醉的手腕要給她把脈。
陳醉猝不及防叫玉樓反客為主,驚了一下,支吾道:“不,沒什麼……隻是……”
玉樓瞧她神色,并不像是難受的樣子:“隻是什麼?”
陳醉輕歎:“隻是今天白日裡那盤點心好吃,我一個人吃的有些多了……”
玉樓聽到這裡,又哪裡還不明白?又好氣又好笑道:“積食了?”
陳醉叫她說中,支支吾吾應了。
玉樓曉得那一盤子點心量有多大,皺着眉道:“你一個人都吃完了?”
陳醉啊了一聲:“這倒沒有……”接着有些窘迫道,“還有半盤……”
玉樓是知道那一個托盤上兩盤糕點的分量,能叫陳醉吃到隻剩半盤,這不積食就有鬼了。
玉樓睨了陳醉一眼,見她将臉捂住,似乎很有些羞愧的樣子,也生不出半點責怪的心思,隻是道:“那糕點很好吃嗎?”
陳醉叫她問住:“嗯……真的挺好吃。”西北一帶冬日寒冷,所做的食物之中便含有豐富的油脂或糖,吃起來自然美味。
玉樓聽她這樣說,便道:“那還有嗎?可以讓我嘗嘗嗎?”
陳醉将手一伸,将桌上一直放着的木盒子拖過來打開,玉樓這便嗅聞到食物的香氣,湊過去一瞧,那點心匣子裡裝了一半點心。
玉樓伸手拈了一塊吃了,那糕點果然美味,也無怪陳醉吃得那樣多。玉樓轉頭瞧她,輕聲問道:“還是很難受嗎?”
見陳醉點了點頭,玉樓道:“若是實在難受,那便要給你紮上幾針了。”
陳醉聽得紮針兩個字,頗為無奈委屈道:“能不能不紮?”
玉樓瞧她這模樣,不知道想到什麼,低頭笑了一聲。
陳醉聽得她笑,不由有些惱:“你笑什麼?”
玉樓臉上挂笑道:“不,沒什麼,隻是想到一件事情罷了。”
陳醉道:“什麼事?”
玉樓伸手又吃幾塊點心,又取了帕子擦了手:“我想到第一次見你時,你說的話了。”
陳醉微一怔愣:“說的什麼?”
玉樓瞧了陳醉一眼,見她有些不解,但更覺得她可愛,伸手輕輕推她,站起身來,脫離了陳醉的束縛:“我心裡頭不高興,不想同你講,成不成?”竟是方才的話,原樣奉還。
陳醉微愠,站起身要說什麼,卻冷不防叫玉樓牽住了手,往裡間去走。
待到行到床邊,玉樓将手上拿着的燈擱在床頭幾案上,對着陳醉道:“躺下。”
“什、什麼?”
“躺下。”玉樓伸手輕輕一推,将陳醉推坐到床上,“不是積食不舒服嗎?你又不想紮針,那我與你說清楚身上四個位置,你隻管揉按就好。”
陳醉聽得玉樓聲音冷冷清清的,言語之中帶了叫人信服的力量,便也依言躺在床上。
她衣衫穿得單薄,又瞧不見,一片安靜裡,便察覺到一雙手懸在自己腹上,那手指隔着衣衫輕輕動作着,找準了位置便輕輕按壓下去。
陳醉隻聽得玉樓聲音緩緩,那雙手也在她腹部從上往下移動,而玉樓所觸碰的地方都叫她感覺燙,忍不住發起抖來,她竭力控制,才不叫玉樓察覺。
“臍上四寸,天朊穴;臍左右各兩寸,天樞穴;還有一處,關元……”玉樓的手先後點按在三處位置,分别說明如何揉按,消解腹中積食,陳醉聽得認真,自己也依着玉樓按過的地方伸手按壓,但說到最後一處時,玉樓的手卻一收,沒再碰了。
“怎麼了?”
屋子裡頭很安靜,陳醉可以清楚聽見玉樓的呼吸聲,有些奇怪。
“沒什麼。”陳醉聽見玉樓靜默了片刻,而後聽她伸手拿起燈燭,“這三個地方便足夠你用了,你依我方才所言揉按便是,夜已深了,早些休息才是正道。”
說完她便大步行出裡間,窸窸窣窣取了挂在架上的外袍,走出門去了。
陳醉聽她腳步依舊穩健,動作從容,可心裡頭卻覺得有些怪異。
……不知為何,竟從玉樓方才的動作裡嗅出幾分慌張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