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子裡又昏又暗,玉樓在外頭亮堂的地方站久了,猛地進了這昏黑屋内,便是什麼都瞧不見,又叫這猝不及防一吓,胸膛起伏不定,低低喘着粗氣。而那雙揪住她衣襟的手已經松開,轉而抓住了她的臂膀,往後一推,就把玉樓壓在門上。
玉樓微微吃痛,低低哼了一聲。
而玉樓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覺得自己的頸子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有道溫熱的氣息噴吐在那裡,叫她渾身汗毛戰栗,竟無所适從,心跳加快。
兩個人貼得極近,就好像是當初在葛家村時的夜晚,玉樓在這安靜的夜裡可以清晰聽見陳醉的呼吸聲。
“你心跳得好快。”陳醉的聲音像是泠泠的清泉,冷不丁響了起來,帶了幾分揶揄,“你做壞事了?這樣緊張?”
陳醉身子微微往後退了半步,雖沒方才貼得那般近,可兩個人依舊緊緊依偎着,陳醉仍舊抓着玉樓的臂膀,絕不肯就這樣放過她去。
玉樓身子僵在那裡,鼻尖處滿是陳醉身上的芬芳香氣,那香氣混着濕漉漉的水汽——顯然陳醉是剛洗過澡——直叫玉樓渾身不自在,下意識伸出手來去抓陳醉的手,想叫陳醉松開自己。
“怎麼不說話?不會真叫我說中了吧?”
玉樓在一片黑暗裡瞧不清楚陳醉的模樣,但借着屋外昏暗的月光,勉強能夠瞧清楚陳醉的五官輪廓。那一縷微濕的發沒有挽好,挂在陳醉鬓邊,那月光有一縷照在上頭,黑得發亮,襯得陳醉肌膚更是雪白。
“你又在胡說什麼?”玉樓微微撇頭,咽了口口水,又閉了閉眼,竭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一如往常,即使她的頭腦已經有些發昏,“我又能去做什麼壞事?”接着她語帶些許不甘道,“明明你才是做壞事最多的那個……”她這最後一句話說得極低,像是在嘟囔,可陳醉耳朵本來就靈,靠得又近,如何聽不到?
“你罵我?”陳醉聽得玉樓這樣說話,往前進了半步,兩個人又恢複到先前剛進門時那樣緊緊貼着的姿态,“玉樓姑娘,我哪裡惹你了?這樣說我壞話?”陳醉話中雖帶責怪,卻隐隐帶着笑意,似乎覺得有趣。
玉樓叫她回問,扭頭瞧了陳醉一眼,心跳砰砰,如何能抑制得住?隻能假做不耐,伸手按在陳醉肩上,輕輕推了兩下,冷聲道:“你今日騙了我,我難道罵不得你嗎?”
“喂!”陳醉叫她說得此事,有一種叫她揭破的感覺,極是不快地應聲道,“都說了!那是你不肯出來,我這是……我這是迫不得已的法子!”
接着還不待玉樓争辯,這狡猾的丫頭卻反将一軍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今日到底又去了哪裡?身上哪裡來這樣濃的脂粉香氣?”
她這樣問話,顯然有一種說不過玉樓就打算惡人先告狀之感。玉樓早曉得她鼻子靈敏,即便回來時外頭風大,将氣味已散了大半,可兩個人湊得這樣近,陳醉又如何聞不出來?
玉樓叫她倒打一耙,隻是又好氣又好笑,先是自己側身擡手嗅了嗅,果真聞到點氣味。而後又伸手推了推陳醉,言語之中雖是無奈,可也暗帶了一些寵溺道:“真的是狗一樣的鼻子。”
陳醉聽她這樣說了,先是靜默片刻,而後忽的又迫近,側了頭張了嘴就又要咬。
玉樓早料得這丫頭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又加之心裡頭激湧難耐,竟下意識猛地伸手捏住了陳醉的下颌,啞聲道:“你又要做什麼?”陳醉面部的肌膚細膩,玉樓隻輕輕捏了一下就覺得發燙,兩人離得又近,隻有一指之隔,玉樓心緒不甯,欲将抽手。
可陳醉叫她捏住下巴,一擊未能得逞,很是不忿,伸手一把扯下玉樓的手,抓在手心,然後低聲罵道:“你都說我是狗了,坐實了不是更好?”
當下情景,其實與當時在葛家村那晚極為相似,但因着玉樓心境不同,氛圍和感受也大變了。
玉樓聽了陳醉的話隻覺得無奈好笑,又覺得她可愛無比,更令人心動。是以并不像當時在葛家村一般對她疾言厲色,反倒放柔了聲調哄她道:“好啦,是我說錯了,成不成?陳五姑娘,你就原諒我罷!”
陳醉聽得她這樣說話,自是被順舒服了毛,她往日裡總愛招惹玉樓,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确實少有這樣的時刻。
而玉樓平日裡性子又冰又冷,對着誰都是疏離有禮的樣子,現下竟對着自己服軟讨饒。陳醉雖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可當下心裡頭覺得舒服痛快,十分受用,便也不再追問,身子往後又退半步,低頭“看”向玉樓道:“好,那我就饒了你說我是狗這回事了。”
玉樓與她分開,并不貼得那樣近,心中雖舒了一口氣,可又不免有些失落,想多與她靠近一些。而就在玉樓尚未反應過來之際,忽的一雙暖融融的手猛地捧住了她的臉頰,将她的頭扭轉過去,直直瞧向前方。
“可是,饒了你這件事,前頭那件事還沒與我說呢!你到底哪裡去了?身上這樣香……”陳醉的手溫熱滾燙,貼在玉樓冰冷冷的面皮上,直叫玉樓失了神,呆愣愣站在那裡,呼吸都滞住了,就連陳醉問的什麼,也都不清楚了,隻是在這朦胧昏黑的夜裡癡迷一樣瞧着面前的人。
“啊,你的臉怎麼這樣冷……喂,你怎麼不說話?玉樓?玉樓?”陳醉那雙手似乎覺得玉樓這張臉很是好玩,使出一些力氣來狠狠揉了揉,好像洩氣一般,直将玉樓那張臉都搓熱了。
玉樓叫她一喚一揉搓,回轉過心神,更覺得唇焦舌燥,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強自鎮定,伸出手來将陳醉兩隻手拉住,捏在手裡,冷聲道:“你又胡鬧。做什麼?不能好好說話麼?非要這樣動手動腳?”可心裡是萬般不舍,不過忍住不說罷了。
說完便牽着陳醉的手,強拉住她往桌邊坐下,又假做忙亂,去點亮燈燭,借着這些瑣事平複自己的心情。等到桌上亮起燈,照亮屋中小小一片時,這才按捺住方才那顆不聽自己亂跳的心,一如往常,平靜無波地坐在陳醉桌旁倒了杯水一口飲下。
西北一地冬日夜冷,可屋裡頭卻是熱氣蒸騰,玉樓亮起燈來,這才仔細瞧見陳醉現在的打扮。她面上覆着白绫,手中執杖坐在桌邊,露出她右手腕子上的系珠紅繩。衣衫單薄,隻穿了亵衣在身。身上披了一件披風,腳上趿拉着一雙鞋,光影交錯間,可見得雪白腳踝露了一截在外頭。衣衫輕薄,更顯凹凸有緻,前襟松垮,細長一段天鵝頸子露在那裡,順着往下去看,就是白生生的肌膚,險些晃了玉樓的眼。
玉樓見她穿成這樣,心中一跳,急忙坐遠了些,将頭轉了過去,絕不正眼瞧她。可腦中思緒萬千,不知為何竟想到先前在山洞裡的一幕,急忙又飲茶一杯,壓下口中焦燥,開口道:“今日我去街上探聽消息去了,這才回來得晚。”
陳醉聽得聲響,曉得她離自己有些距離,手裡的杖子又下意識晃啊晃的,身子朝着玉樓側過去,假做漫不經心道:“那你吃過飯沒?”
玉樓聽她這樣講話,微微一愣,這才道:“午間吃了幾個馄饨。”
陳醉又問:“和誰啊?”
玉樓有些不解:“什麼和誰?”随即一頓,又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輕輕笑了一聲道,“是同一個小姑娘一起吃的,隻是後來遇着事,不曾吃完。”
陳醉哼哼兩聲,低聲嘟囔了什麼,玉樓并未聽清:“你講什麼?”
陳醉皺皺鼻子:“遇着什麼事了?”
玉樓聽她這樣一問,便将今天在路上遇到那位童公子使性子,又在風回雪前路見不平伸手相助的事大略說了:“……好在那孩子不曾出事,不然這樣年輕,左不過十一二歲,到底可惜。”
玉樓這些話說得輕巧簡單,可陳醉越聽卻越是眉頭緊皺,挪動椅子和身子,更往玉樓身邊去靠。等到玉樓說完,竟是将手一伸,牢牢擒住了玉樓玉樓腕子,側過身低聲道:“你呢?你有沒有受傷?”
那屋子裡頭熱,玉樓已将外袍手套等禦寒衣物都除了,挂在架上,但身子還是有些發冷。是以陳醉的手一把擒住玉樓的腕子,滾燙的手心按在玉樓的肌膚上,叫玉樓一個激靈,差點就将陳醉的手甩脫去。
玉樓叫她擒住,又見陳醉湊得那眼近,心裡頭小鹿亂撞,張了張口竟不知道說些什麼,長吸一口氣輕輕掙開,這才啞聲道:“我沒有受傷,衣衫厚,撞到了也不是很疼。”
陳醉的手腳玉樓掙開,嘴唇抿了抿,這才又坐正回椅子上,将手又抓回到鐵杖上,冷聲道:“這樣小的孩子,那人這樣惡意,竟也下得了手。”旋即像是想到什麼一般,低低啊了一聲:“你說你遇到的惡人姓童?”
玉樓道:“是姓童。隻是天氣冷寒,他将臉緊緊蒙住,我又着急,倒是不曾瞧清他的模樣,可聽厲堂主說,這姓童的長得細皮嫩肉,模樣姣好,若不細看,便是個貌美的女子。”說完又将厲鳴珂說的那些與童公子有關的閑談議論囫囵講了,而後才道:“不過你怎麼突然問起?怎麼?你知道他?”
陳醉又抿了抿唇,低聲道:“厲堂主?那是誰?”她這話說得又低又輕,是以玉樓并不曾聽清:“你又嘟囔什麼?”
陳醉皺皺眉頭,吐了吐舌頭,并不回答玉樓問話:“昨日咱們去外頭閑逛吃飯,你還記得嗎?”
玉樓聽她提起這個,自然回道:“這當然記得,怎麼?是昨日在酒樓你遇着他了?還是說他欺負你了?”說到這裡,玉樓的聲音已帶了些冷意,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
陳醉搖搖頭道:“是遇着了他,但是他并沒見到我,不過嘛,說是欺負人也是有,隻是那渾人欺負的不是我罷了。”
玉樓道:“是我不在時發生的事?”
陳醉點了點頭,而後便将昨日澄雪樓之事大略,隻是隐去後頭一些事情沒提:“倘若真如你所言,這童公子長得細皮嫩肉模樣姣好,想來便與我昨日遇到的是同一個人。另外……”
玉樓道:“另外什麼?”玉樓聽到此處,其實也已斷定,陳醉在澄雪樓遇着的便是曲家兄妹同自己的師姐溫岚。可她見陳醉有意拿喬,便也不戳穿,隻是順着她問,見陳醉微微擡起下巴,一副得意姿态,隻覺得她竟沒有一處是不可愛的。
陳醉瞧不見玉樓神态,便也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道:“你那好師姐也有了下落,我對那帶走曲家兄妹,嘲笑那位童公子‘以色侍人’的優妮爾……她的聲音極是耳熟,我與她相識這樣長時間,一聽就聽出來,那人是溫岚。”
玉樓在一旁笑了一聲,并不說話,那陳醉在一旁聽到她笑聲,有些不解道:“你笑什麼?”
玉樓道:“我隻是在想,這天底下竟有這樣巧的事。”旋即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忽然道,“這麼說來,你昨天就曉得了,怎麼昨天不和我說?”
玉樓這話一出,饒是陳醉平日裡伶牙俐齒,也一下子叫她問住,期期艾艾半天才擠出幾個字道:“我心裡頭不高興,不想同你講,不成麼?”
玉樓見她模樣窘迫,更覺可愛,壞心眼一上來,有意逗她道:“這自然是成的,但不知道我哪裡得罪了陳五姑娘,五姑娘才不願同我講了?”她這話雖是逗弄,可到底還是心中始終弄不清楚陳醉昨日态度冷淡的原因,這才借此由頭來發問了。
陳醉叫她一問問住,哼了一聲,并不回答,反倒壓低了聲音,又嘀咕了幾句。
那聲音又輕又低,玉樓沒有聽清,問道:“你又自言自語什麼?”
這不問還好,一問卻又不知道哪裡引得陳五姑娘的不快,将那鐵杖笃一下擊在地上,發出響聲:“你要是想知道我說些什麼,坐近些不就知道了?你自己要坐遠,聽不清又來怪我。”
燈火之下,陳醉面容嬌嗔可喜,玉樓瞧她容顔神态,更是拿她毫無辦法,隻是柔聲道:“你想我坐過來些嗎?”她的态度語氣這樣溫柔,若是叫岑子佑同明琅瞧見,驚呼出聲先不提,隻怕揶揄調笑是少不了的。
陳醉聽得玉樓這樣說話卻是眉頭一挑,身子微微前傾,将腦袋擱在杖子上:“你坐過來些,我就同你講。”
玉樓輕歎一聲,唇邊卻挂着笑,站起身來,将圓凳挪近一些,複又坐下。雖說近了一些,卻還是有意保持着距離。
陳醉卻是将左手一伸,嗯了一聲,勾了勾手指。
玉樓不解其意:“怎麼了?”
陳醉不答,仍是勾了勾手指,又嗯一聲:“手,你給了我就知道了。”
玉樓不知道她想做什麼,隻是有些呆愣不解将右手伸了過去。誰料那手才一落進陳醉手心,玉樓就叫陳醉一扯,一時不察往前跌去。她急忙伸手扶住桌子,又在倉促間松開陳醉的手,一把抓住陳醉的左臂臂膀,這才牢牢站住了。
陳醉叫玉樓捏住左手臂膀,将右手的杖子慢悠悠換到左手,忽的伸右手往上探去,觸在玉樓左耳耳後,手指似碰非碰往下滑去,而後在玉樓側頰一點,将手收回,笑了一聲道:“玉姑娘,再近些。”
這兩人靠得極近,呼吸幾乎糾纏在那裡,玉樓癡癡瞧她,直到陳醉說完話後才有所驚覺。
她隻覺得叫陳醉手指觸到的地方又熱又燙,好似燒起來一般,耳朵肉眼可見地紅了。便是抓着陳醉左臂的右手也好似抓着了燒紅的鐵塊一般,連忙松開,身子往後撤了一步,沒進陰影裡,深吸一口氣冷聲道:“胡鬧!”隻是說這話時腳有些發軟,實在聽不出什麼強硬的味道。
陳醉有些俏皮挑眉,又笑一聲,身子微微側近桌子,左手執杖,右手支頤道:“嗯,我就是胡鬧。”竟是漫不經心地将這事認下了,那模樣,多少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
玉樓站在暗處瞧她,伸手觸了觸在自己的左耳,又咽幾口唾沫,強自鎮定心神,壓住那顆不争氣的心。阖眼又深吸一口氣,這才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卻隻在往陳醉那邊再靠近一點,就不再動了。
陳醉曉得她有些惱,卻不怕她,又将手伸出去對着玉樓道:“手給我。”
玉樓已在她這裡吃過一次虧,是絕不肯再吃第二次了,隻是伸手捂住自己左耳道:“我不過去了,你講。”昏黃燈光下,一張白淨面皮已然紅了。
陳醉哼哼一聲,聽得玉樓拒絕自己,也不惱怒,伸手拖了自己的圓凳往玉樓那裡湊,她像是故意一樣,非得到自己的腳尖碰到了玉樓的腳尖,這才停下來往後一坐,大剌剌伸長腿,将玉樓兩隻腿夾住了。
無奈玉樓與她兩條腿緊緊挨着,牢牢碰着,有心想躲,将腿撤開。但還未來得及動作,陳醉的鐵杖子就倚了過來,手也按在玉樓大腿上,不叫玉樓動作,而後頗為滿意道:“你瞧,這樣講話,說的聲音再低也能聽得清了,促膝長談便是如此了吧?”
玉樓胡亂亂應了一聲,隻覺得那陳醉手心肌膚熨燙貼在自己大腿膝上,更是坐立難安。而一擡眼又是陳醉那張姣美面孔,更是心頭撞鹿。因為離得近,便是鼻子裡都能嗅到陳醉身上的香氣,故而隻得強迫自己想些事情,強硬轉了話題,冷聲道:“那你方才到底自語的什麼?”
陳醉聽她說話又是不冷不淡的樣子,那雙腿夾了夾,有些不耐地皺皺鼻子道:“現下心情不好,不想告訴你了。”玉樓不懂陳醉為何性子忽冷忽熱,來回變換,但有心縱容她,便也道:“不說就不說了。”
而後陳醉也不知哪裡起了性子,一句話也不答,屋裡安靜一片,卻叫玉樓頗不自在。她一雙腿叫陳醉牢牢夾住,膝蓋又叫陳醉按住,有些不适,便動了動腿,想要抽出。卻不曾想那動作做到一半,陳醉忽的開口道:“你方才說的那個厲堂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