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卡與白璧相對而坐,玉樓就在兩人旁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各坐其位。
那切斯卡雙目仍是紅紅,見得玉樓道:“讓你見笑了。”
玉樓雖性子冰冷,但方才聽得琴聲,心中愁苦也不免被勾動,便也對切斯卡哭泣之事避而不談,隻是問道:“方才是你彈琴嗎?”
切斯卡微微一愣,旋即點頭道:“是我所奏。”
玉樓歎了口氣,衷心贊歎道:“我雖不通音律,但也能感覺到這曲子實在美妙。不知這曲子叫做什麼名字?”
白璧瞧了切斯卡一眼,見她扭頭不肯說話,便低低歎了口氣替切斯卡答道:“此曲名為《誰與共》,乃是家母所作,其實曲子分作上下,合稱為《離情》,這首《誰與共》為上,另有曲《千千遍》為下。兩首曲子都有離别傷情之意,隻是前者意為求不得,後者為愛别離罷了。”
玉樓一聽此曲名字與個中含義,不由想到那夜無意間聽聞之事,當下心中更是了然,推己及人,她曉得不好再多問,便轉了話頭道:“我初來貴府之時,便已聽得夫人琴聲美妙動聽,當初便想,應當是家學淵源的緣故。”
白璧見她有意不提此事,便也順着玉樓的話道:“家母六藝皆通,我也不過是學到點皮毛而已,不及她千萬分之一。我既無我母親的能力才幹,又無我母親的深謀遠慮,她所授諸學裡,也唯有‘琴’能受她一兩句贊歎。”白璧頓了頓,面上滿是懷戀之色:“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說罷,她伸手取過切斯卡面前那張琴,橫于膝上,又奏一遍方才切斯卡所奏的《誰與共》。
而與切斯卡所奏不同的是,這曲子柔情别緻,似珠似玉。玉樓并不似陳醉一般懂得樂理,但她也能聽得出來,這白璧與切斯卡所奏曲調雖是相同,可個中情感及意趣大有不同。這白璧所奏的曲調平和靜心,雖有婉轉凄哀之意,但隻覺其樂聲悅耳,并不如切斯卡一般勾動人心,令人失意傷懷。玉樓坐在一旁聽她一曲撫畢,樂聲猶如在耳,袅袅不絕。
白璧将手搭在琴上,看向玉樓道:“玉姑娘,我瞧你不是一個油嘴滑舌、谄媚拍馬的人,我想問你一件事,請你要講實話,不要因為我是此間主人,就客套于我。”
玉樓聽她正色說得此言,便也正襟危坐,輕聲道:“請說。”
白璧輕歎一聲道:“方才同樣的曲子,到底誰好,誰壞?”
玉樓一下子叫她問住,她不是陳醉,自然不精樂理,真要她在其中說出個三六九等,自然是評價不出來。可玉樓心裡卻是曉得,若論技藝她分辨不出,可要是講到情感……
白璧瞧她模樣,輕聲道:“怎麼?不必講究客套,請直說便是。”
玉樓道:“二位所奏各有千秋,我不通樂理,技法之上的好壞優劣我說不出來,可若論情感,夫人曲中之意,遠不及切斯卡姑娘。夫人的曲子到得最後,也隻是‘好聽’二字,但切斯卡姑娘的曲子,聽得我心中哀戚,使我意動。”
切斯卡聽玉樓這樣說了,不禁擡頭望她,接着又像是想到什麼,深深将頭垂了下去。
白璧聽得此言,先是一愣,而後伸手勾動琴弦,發出三聲铮铮琴聲,随即她将手又往下一按,止住震動的琴弦,大笑一聲。
玉樓初時見她形容進退溫婉有禮,高冷肅然,現下見得她這般形狀,不免微微詫異,于是淡聲道:“我隻是憑心而言,實在是卑之無甚高論,如有得罪,請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白璧卻是笑道:“原是如此,玉姑娘也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今晚終于算是知道我母親所言的‘技勝意不勝’是什麼意思了。”說完她看向玉樓道:“旁人總是想着我的身份對我說好話,可到了現在,願意對我說實話的卻沒有幾個。玉姑娘,你是一個,你那位朋友陳五姑娘也是一個。”
玉樓不意在此聽到陳醉的名字,心中一動,雖強忍住面上神情,但仍是忍不住開口道:“我那朋友說了什麼?”
白璧托腮想了想,而後歎了口氣道:“她說我‘技藝雖精,已臻化境,可不明曲中之意……’”白璧看向玉樓道:“‘便如登千裡高峰,終隔一箭之地。’”
玉樓下意識道:“她……”想要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是微笑着搖了搖頭,無奈道:“她說話總是這樣的。”
白璧道:“這樣也很好。”白璧看向玉樓道:“這樣也很好,有話想說就說,不用憋在心裡。有時候什麼都不肯講,要人去猜另一個人的心思,實在是太為難了。”講到這裡,她像是想到什麼,低低歎了口氣。
玉樓聽得白璧說得這話,也不由想到自己對陳醉的情意,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可對于有些人,有些話也隻能藏在心裡,不好叫别的人知道的,有些話……”她有些說不下去,聲音越來越低。
一旁的切斯卡則冷不丁接過話頭道:“有些話不如不說的好,有時候不說反而能維持住表面平靜,要是真說了,就好似丢石頭進水池,起了漣漪,雖過了段時間平靜下來,可那塊石頭永遠都在池底,不可能裝作不在了。”
玉樓轉頭去看她,見她神情委頓,便猜到她是借此說她和顧年雪的事,不由叫玉樓心中想到自己和陳醉,忍不住伸手去摸懷裡面那個泥娃娃,又想到蒙柳,竟也逐漸理解了蒙柳當初所說的“現在才好告訴你”是什麼意思,想到:“我以前總是覺得‘為了你好’這四個字令人厭煩,可現下我自己将這心思隐而不談,不也和‘為了你好’這份自作主張沒什麼差别麼?”進而想到昨日陳醉騙她出門這事,叫原先已經被壓下的心緒又起,更是心煩意亂。
白璧聽這兩個人說話,也是微微歎了一口氣道:“人心之事,到底如何,便是古稀老人也難看透啊。”說完她又奏一曲,曲意悠遠,似有所訴。這一曲奏畢後,她轉頭對切斯卡道:“現下天色已晚,我瞧你也沒什麼别的心思學了,不如早早回去睡了,再說……”
切斯卡道:“再說什麼?”
白璧瞧了瞧玉樓,低低歎了口氣道:“你已勝過我不少,我能教你的已經教完了。”說完便不再說話,隻是低頭鼓琴,再不說話。
玉樓與切斯卡見她想一人呆着,也不再打擾,便也告辭離開。兩個人前後腳行出院子,不意又行到那日姐弟兩個打鬧時的院子,切斯卡瞧見那院子時停住了腳步,呆呆站住不動了。其時寒風呼嘯,侵人肌骨,冷月懸空,熒光照人,玉樓見切斯卡不動,便緊了緊身上衣袍,轉身道:“你怎麼了?”
切斯卡一張臉雪白,卻因為剛才哭過和冷風吹拂而微微發紅。她呆望着院子裡,并不立時回答玉樓的話,隻是忽然道:“你說,喜歡一個人,到底該如何是好?”
她心中绮念隻有她自己、顧年雪,還有一個不小心撞着的玉樓知道,她年歲輕,正是疑惑求索的年紀,卻不能對旁人傾訴,到底心中苦悶。
玉樓叫她這問題一問,心裡頭也是一跳,她自己也叫這個問題困住求不得解脫,又如何能給切斯卡回答呢?于是淡聲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
“什麼?”
“我若是喜歡一個人,隻會想着她好,想她開心,不想叫她難過,即便……即便我永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切斯卡聽得此言,轉頭回望向玉樓,凝視着她,忽然道:“……你有喜歡的人了,是不是?”
玉樓叫她這一句話問到,像是受了驚一般的貓兒,身子一震,往後微微退了半步,極為警惕地看向切斯卡:“……什麼?”
切斯卡瞧見她動作,卻是微微一笑道:“我聽白雲箋那孩子說,那天他和他姐姐打雪仗,不小心砸到客人了……‘那個冷冰冰的大姐姐一下子跳出來,擋在那個拿着鐵杖子的姐姐前頭’,玉樓姑娘,這是不是真的?”
玉樓的眉頭微微蹙起——她總是習慣于用這樣這一張冷冰冰的臉來掩藏她的想法——微微眯眼看向切斯卡:“是真的,她瞧不見,我怕砸到她,怎麼了?”
切斯卡哼哼兩聲:“這位陳姑娘瞧不見,卻比能瞧見的人厲害百倍,不說她心思敏捷,擅長揣度人心,就提她的功夫武藝,我想應該也遠在你之上,她聽聲辨位的功夫不差,怎麼會躲不開聽不到?又何勞你出手?”
玉樓睨她一眼,冷聲道:“然後呢?”
切斯卡瞧她神色不動,并無怒意,心裡雖有些吃不準,可到底好奇,于是大着膽子道:“然後,你是不是喜歡她?”
“你是不是喜歡……那個陳五姑娘?”
玉樓轉頭看她,一雙眼睛冷冰冰的,她素來瞧誰都沒有太大的波瀾,瞧誰都像是瞧着一個死人,切斯卡叫她的眼神盯住,不知為何有些恐懼發毛,急忙後退一步擺擺手道:“我……我開玩笑的,你别當……”
“當然喜歡。”切斯卡忽的在一片寂靜裡聽到玉樓的回話,急忙回頭瞧她。卻見玉樓站在那裡,長長呼出一口氣,那冷夜裡的一團白氣籠住了她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我想你也喜歡她對吧?”
切斯卡下意識道:“當然,雖然她有些時候太精明,精明到讓人讨厭,但是……不,等等,我的意思不是……”
切斯卡急忙去看玉樓,朦胧間辨認出玉樓面上的神情,那是一個極淺極淺的微笑,但眼睛卻被白氣擋住,看不清眼裡的光。
切斯卡在這瞬間感覺她變得飄忽,并不真切,雖然能清晰瞧見她的身影,卻又覺得玉樓的身姿就像是她的聲音一樣被揉碎了,灑在這雪和月光裡。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玉樓沒給切斯卡再說下去的機會,她長睫輕顫,下意識伸手撫上胸口,隔着衣袍輕輕按了按懷裡那個總是闆着張臉不高興的泥娃娃。
“——所以,沒有人能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