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下意識抽回左手,右手握着左邊小臂,而後呆呆望向陳醉,見她唇邊帶血,模樣嬌俏,心中不免一動,手竟都覺察不到疼了,隻是呆愣道:“你……”
陳醉哼了一聲道:“疼麼?”
玉樓聽她話中微惱,但也曉得是自己做錯在先,輕歎一口氣道:“都咬出血了,自然是疼的。”
陳醉聞言低聲自語道:“好!疼才好!疼才會長記性。”她這聲說話聲極輕,玉樓并未聽清:“什麼?”
陳醉皺皺鼻子,神色又複如常道:“沒什麼!這次既然陰差陽錯拿了回來,那你就要收好,不要再把我送你的東西随意送給旁人。方才咬你這一口是罰你,要你長長記性的!”
陳醉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玉樓始終捉摸不透,她到底沒有陳醉這樣善于揣度人心,也始終不能明解陳醉的話到底是字面上說的那樣,還是另有深意。
但這些事她都來不及細想,隻因陳醉輕輕一笑,更是嬌美活潑。玉樓見她笑了,心裡頭有些酸澀,木然道:“那……那你肯不肯原諒我?”
陳醉又笑了笑,沒有回答,隻是向玉樓讨要了藥膏,摘下自己覆在眼上的白绫替她包紮了傷口,而後才閉眼道:“你方才說,溫岚姐姐昨晚給你送信過來了?”
玉樓聽她問了,忙不疊從懷中取出那張短箋來說起這事,順理成章被陳醉牽着鼻子轉了個話頭,說起别的正事了。
“你說我見還是不見?”玉樓将那張紙條上的字念給了陳醉聽,把紙捏在手裡揉來揉去,眉頭深鎖,“既然能送來這東西,必然是見到了不恕,可事情又哪有如此湊巧的說法?”
“我覺得,你還是去見一面好。”陳醉捏着玉樓的左手揉玩,頗為閑适自然。将玉樓的左手手指從根部往上一點點揉捏,玉樓隻覺得心裡頭好似被羽毛搔了,有些發癢。玉樓目光試探着看向陳醉,瞧見面前之人雙眼閉着,輕輕動作想将手從陳醉的掌控中逃出,可意圖一下子就叫陳醉察覺,反倒被緊緊捏住掌心低聲道:“别動。”
玉樓隻覺得自己的手從沒有這樣敏感過,掌心清楚地感覺到陳醉的手指頭在上面滑動,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強迫自己脫離這奇怪的感覺,将右手上的短箋卷成一個小紙撚,拿在手裡轉來轉去:“為什麼最好去見一面?”
陳醉拿着玉樓的左手捏來捏去,似乎覺得這是個極有趣的玩具,并沒有先回答玉樓的問題,反而漫不經心道:“你手挺大的,手指也又細又長。”随後拿着玉樓的手同自己的手比劃一番,自語道:“認識你這樣久,才知道咱們的手是差不多的一樣大小。”接着才歪着頭道:“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嗎?既然如此,現在機會送上門了,怎麼猶猶豫豫起來了?”
玉樓道:“我與她雖有師姐妹之名,可一來不曾見過面,二則……我與她不大熟悉,根本不知道這信到底是真是假。我來見明城中,本就是為了找她和不恕,現下我才找到端倪蹤迹,她便已自己找上門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東西放進我的屋裡……既然她真這樣有本事,為什麼不直接現身相見,反而要借物傳訊呢?”
陳醉笑了笑道:“這我哪裡知道?信是她寫的,你問我,我去問誰?”
玉樓又道:“況且她要與我見面,又為何要如此悄摸?”這本來是極簡單的問題,若是換做是往日,玉樓稍加思索便有答案。這溫岚現今是小莫羅的座上賓,一舉一動隻怕都有人盯着,又如何敢光明正大敢和玉樓相見?
但現下玉樓心思分出六七成落在陳醉身上,腦子裡面都是漿糊,哪裡還能想到這一點上去?
陳醉道:“你心裡頭滿是疑惑是不是?”說話間,又輕輕捏了玉樓的小指一下,她摘了白绫,雖閉着眼,可一笑起來還是那樣動人心魄。
玉樓含糊嗯了一聲,強忍住蜷手縮回的沖動。
陳醉笑道:“你都不知道,難道問了我,我就知道了?你要是擔心驚怕,那今夜我與你喬裝同去就是。如若真是騙局,咱們兩個都中了埋伏,一道赴死,左右下了黃泉也有個伴兒。”
陳醉平日裡都是這般胡講的性子,玉樓本來早就習慣了的,可乍然一聽這話,心上一跳,立時反手握住了陳醉的手,安靜了一會兒,鄭重道:“五姑娘,這種話你不好亂說的。”
“——你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陳醉所說的夜裡一道同去這件事,最終還是被玉樓給駁回了,按照玉樓的話說:“若當真是假的,我一個人總比咱們兩個好脫身。”陳醉聽她言辭沉重,顯然有所思慮,有意又要逗她:“你是嫌棄我目不能視物,幫不上你忙不說,還是個累贅吧?”
玉樓聽她這樣講話,曉得她性子又起,心下一松,微笑道:“你雖目不能視,卻勝我百倍千倍,又何必這樣自貶呢?”
玉樓并不識得短箋上的地址,便找尋白璧問了路徑。到得夜間傍晚,玉樓用過飯後便又輕裝出門。她仍舊做了喬裝打扮,貼了胡子一绺,戴了皮帽一頂擋住大半張臉,假做男子。之後從聞府一旁小門偷偷溜了出去,不曾驚動任何人。
玉樓順着白璧所言行到所在,卻到得城南一處書肆。那書肆破敗,處在街巷末端,倒也僻靜,并不惹眼。
玉樓行到近前,見得空中月亮虧損,但甚是明亮,那皎潔月光撒照下來,卻比那雪更白,可不知為何顯出幾分凄涼。
正在玉樓望月之際,蓦地裡響起柔韻細調,一陣笛聲混入了這幽幽月色之中,平添幾分美感。這笛聲舒緩松弛,柔媚婉轉,玉樓受這悠揚笛聲吸引,不免循聲而行,不知不覺間竟行到書店右側巷旁。
正當這時,這初時聽來平常的笛音卻猛然變調,變得輕快高昂,好似衆友相會,歡聚一堂,各盡杯中酒,撫掌擊箸歌。玉樓聽着這曲子,不自覺想起了昔年在霧紫花林時與蒙柳及蘇萊妮拉歡聲談笑之事,而後又想到這幾年間與岑子佑及明琅同餐共飲談天。而明明這笛聲分外歡快,卻不知為何叫玉樓心中苦澀,頓覺鼻酸。
玉樓站在那院外聽這笛曲,時而感覺自己身處杏花微雨間,又時而感覺自己如立于林中聽長風吹拂,這其中變化奧妙,實在令人難以言說。到得最後,這笛聲漸歇,竟隐約有蒼茫肅殺之象,仿若秋日已盡,冬日終來,若有若無,萬籁俱寂人蹤滅。
玉樓是頭一回聽到如此美妙的笛聲,仰頭望着那明月,忽的想到:“這樣美妙的樂曲,叫我這不通音律的人聽了到底是可惜,若是陳醉在此,定然是歡喜的,也比我能聽出更多門道。”
想到這裡,她不覺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可這一聲歎完便即驚覺,院牆之内有人低聲喝道:“是誰在那裡!”
玉樓待要逃走,忽然之間就見得人影閃動,有人已自她背後襲來。那人聲音剛出,手已抓至,眼瞧着就要抓到玉樓肩膀,而玉樓也是靈活,足上微使勁力,将身一側,便已躲了過去。
那人一擊不成,便不再動,兩人在這窄巷之中間隔五步,分别站定,細細打量彼此。
月光撒照下來,都隻照亮對方半張臉。
玉樓借着月光瞧見這人冬日裡隻穿了一身單薄衣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更顯她身形瘦弱。接着略一轉頭,月光照在她鬓發上,便更清楚瞧見她鬓發一抹霜白夾雜在那頭黑發之中,甚是惹眼。玉樓心頭一跳,想到那時在定昆城時霍仲萍所說的“我見她年紀輕輕,兩鬓便已斑白”。
而就在玉樓打量她的時候,那人也在打量玉樓,隻聽那人道:“這裡破敗僻靜,卻不知道這樣冷的冬日裡,居然也有偷摸鬼祟之人。”
玉樓瞧見她左手拿着一支短笛,猜想到她便是方才吹笛之人,心中更加笃定,但她做事謹慎,便故意壓低聲音做男子裝扮道:“閣下的笛子吹得很好,卻不知方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那人并未出聲回答玉樓的問題,隻是冷笑一聲道:“你這人好沒禮貌,我問你問題在先,你怎麼不回我?”
玉樓道:“那我說了,你肯信我麼?”
那人道:“你先說了,信或不信,我自有計較。”
玉樓道:“那我要是說是閣下請我來的,閣下信麼?”
那人聽罷嗤笑一聲:“我請你來?我何曾請過……”她話未說完,玉樓便将頭上厚實的皮帽一摘,面上的胡子一撕,露出原原本本一張臉來,用原來聲音笑道:“我能來此,不正是應閣下之約嗎?”
那人呆愣數息,眯了眯眼,忽的猶疑喊道:“玉樓?是玉樓嗎?”
玉樓從懷中摸出神農谷的令牌丢給那人,朗聲道:“箋上所言‘聞君千裡遠行,為踐一諾,令人歎服,若願相見,請于夜間無人時,至此來尋。’,難道不是霧林客寫的嗎?”
那人接住令牌便即怔住,拿在手裡細細摩挲一番,随後仰頭大笑起來,而後走近了些,将令牌遞還的同時,叫玉樓更加清楚地瞧見了她的臉。
那确然是一張總帶着憂愁的臉。
“師妹。”那人呼出一口白氣,終于回答了玉樓剛開始的那個問題。
“那首曲子是我亡妻做的曲子。”
“——叫做《恨訣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