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遲悔轉頭看向玉樓,語帶顫抖,旋即又将頭轉了回去,不敢再看玉樓。他面上滿是愧色,低聲吼叫道:“那大惡人想騙走少年人的妻子以作要挾,卻不曾想那少年人的妻子有所察覺,跳江甯死,也不肯叫大惡人得逞。于是大惡人在盛怒之下,發起惡念,和他的手下屠了少年人妻子全寨滿門,放了一把火,上至八十老婦,下至襁褓孩童……一個活口都不留!”
他的眼睛已經發紅了,閃着悔恨的光芒,然後狠狠咳嗽了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一個活口都不留!”
玉樓猛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伸出手來猛地抓住了遲悔的衣襟,她平日裡少有情緒激動之時,做什麼都是情緒淡淡,可現下目眦欲裂,殺氣騰騰,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将這老人一把扯了起來,平視怒目于他。
“是你們!是你們!”
她這一聲聲音巨大,驚動了屋外的溫岚,溫岚急匆匆闖進屋子叩門道:“怎麼——”
但話未說完,就聽得玉樓一聲喝叫:“出去!别進來!”溫岚叫她這一下氣勢所懾,竟也不自主退了出去。
等到溫岚離開,玉樓一口銀牙咬緊,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手也不自覺松開,往後退了幾步,倚靠住牆壁,而後突然之間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濃烈的情感将她包裹,叫她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舉止了。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她笑聲森寒,叫人不寒而栗,話語凄厲,令人聽之悚然。外頭風雪呼嘯,像是冤魂哀哭鳴泣,敲打在窗戶上吱嘎作響,明明是白日,那笑聲卻陰冷刺骨,似乎變成一根根冰針,鑽進人的肌骨,從裡到外覺得寒冷。
玉樓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臉色蒼白,紅唇沾血,頭發散亂,更似厲鬼。遲悔一瞧見她的臉,不由得又打一個寒顫,往後縮了一下。
但玉樓卻沒給他逃脫的機會,她忽的躍起,一把鉗住遲悔的右手,力氣大到恨不得要将他的骨頭捏斷,陰沉沉道:“我當初就不該救你!我就該讓你死在那裡!”
遲悔因為疼痛,神思有些恍惚:“是!我本來……我本來那時候就該死了的。”
玉樓哈哈大笑,可旋即又停住,目光陰沉看着遲悔道:“所以你那時候瞧着我,才會說‘你是來向我索命的嗎?’你見過我母親……”
遲悔恍恍惚惚道:“是,除了那雙眼睛,你簡直同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你還告訴我你姓‘玉’,所以我一眼……一眼就認出了你……”他嘟囔着,又不可自控地陷入回憶裡去了,“你母親是個多麼天真善良的姑娘,就像是不恕一樣,可是我們傷害了她,騙了她,誰也沒料到她居然那樣烈性,甯死也不相信我們的話,在察覺到我們的目的之後,毫不猶豫地跳進紫花江裡……”
說到這裡,遲悔忽的擡頭看向玉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和那個人……和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他說到這裡面目又猙獰了,仿佛感覺左臂和左眼又疼痛了起來,低低呻.吟着。
玉樓又突然笑了起來,可面上止不住地流下淚來,她松開了手,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重重拍擊着地面:“天哪!柳姨!我做了什麼!竟救了這樣一個和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遲悔輕聲道:“我本來是想在那座寺裡了卻殘生。可我這二十多年來,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我閉上眼睛就是那些人的嚎叫和求饒聲!我那時候本以為我快死了!可是我瀕死時遇見了你……”他看向玉樓,喘了口粗氣道,“那一定是佛祖給我的暗示,那些夢還有你的到來,都昭示着我的手臂、我的眼睛,還不足以洗清這罪孽,還不夠還我欠下的累累血債……”
玉樓不知何時停下了動作,緩緩站了起來,靜靜看向遲悔,她的目光裡蘊藏着平靜的殺意。
遲悔眼中流淚:“遲悔!遲悔!遲遲悔矣!”他眨了眨眼睛,有一滴清淚流下:“不恕,不恕……”
“——不可饒恕。”玉樓冷笑一聲突然逼近,聲音都有些啞了,滿腔恨意幾乎要從她的言語中流出,帶着巨大的怨氣,“你一輩子都得不到我們的饒恕,因為那些冤魂永遠不得安歇!你一輩子也沒辦法饒恕你自己,因為那些血濺在你的臉上手上永遠洗不幹淨!”
“所以你給不恕取了這麼一個名字。”
“你每天瞧着她,念着她的名字,每次想要得到那麼一點可憐的安心時,都會想起那件事情!你不敢讓自己忘記這件事!你害怕!你忏悔!可你不敢忘記這件事!”
遲悔哀嚎一聲,急促地喘起氣來:“不該饒恕我!不要寬恕我!你該殺了我的!你該殺了我的!”遲悔抓住了玉樓的衣袖,用一種哀求絕望的語氣喊叫着,“到處都是求饒聲!到處都是喊叫聲!到處都是血!啊!那些血!我拼命洗手,卻永遠洗不幹淨!”他仿佛又感覺到那黏膩溫熱的液體帶着特有的血腥氣濺在自己的臉上、手上,那隻瞧不見的左眼似乎又瞧見了一片鮮紅。
“我求你!殺了我吧!”他的聲音嘶啞,已近含糊,模樣醜陋狼狽,癫狂癡傻,“但我求你一件事,不恕是個好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雖然不是我的親骨肉!可撿到她這麼多年來,我早将她當做我的親生女兒了!我求你……我求你……别告訴她!别叫她知道!别叫她知道她的師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混蛋!”
“你用什麼身份求我!你有什麼資格求我!”玉樓低聲喝罵着,恨不得把這個老頭撕得粉碎,生吞活剝了,濃烈的恨意幾乎将她吞沒!可她面上忍不住落下淚來,“不恕是多麼好的孩子!卻怎麼有你這樣的父親!”
遲悔悲号一聲,說不出一句話,面色慘白,形容枯槁。
“現在!你這屠夫!你這兇手!拿開你肮髒的手!”
遲悔的右手逐漸失去了力氣,緩緩地垂落下來,那唯一的眼看着玉樓,痛苦地閉了起來。
玉樓站在那裡,低頭看着這個老頭,像是一個複仇的神明,那樣高大,那樣威嚴赫赫:“我的養母和生母想我放棄仇恨,做一個平凡人,不要再牽涉進去這些過去的禍事,可我做不到!”
“更何況……殺了你?不,那不是太便宜你了嗎?”她說話時帶着一些癫狂,那森冷的死氣陰森森糾纏上來。
她瞧着遲悔的模樣心想:“那些死在你們手下的人我雖未見過,可我祖母她們就能白白死了麼!若非你們欺騙傷害,濫殺無辜,我生母也不至于悲傷困頓,積郁成疾早亡,我這一生平白受盡這樣多的苦難折磨,都是因為這些人而起,柳姨叫我放下,可我又如何能夠放下!”她驚憤交加,隻感覺渾身發冷,一股涼氣自從脊背往周身竄起。
“所以我現在不會殺你。”玉樓的說話聲音很輕,可是落到遲悔的耳朵裡卻重逾千斤,“我隻想要一個回答。”
“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是誰策劃,是誰參與了那次血案!”
遲悔痛苦地悲嚎了一聲,像是被逼到無路可退,長長地喘出一口氣,隻見他嘴唇蠕動,卻已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但玉樓是絕不肯放過他的,俯身靠近,勢必要聽個清楚明白。
遲悔喘着粗氣,他說話的聲音極低,隻勉力說出了三個字,而那三個字仿佛是絕對不能說的禁忌,叫他念着這三個字時都不斷地打顫。
玉樓和他離得很近,所以清清楚楚聽見了,那三個字落到她耳朵裡,使她面上立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她呆了半晌,苦笑一聲,轉身立時出得門去。
溫岚聽見門發出輕輕的聲響,回頭去看的時候,瞧見玉樓走了出來。
屋子外頭還是很冷,但玉樓神色木然,穿的很單薄,就這樣叫冷風吹着,一點感覺都沒有。溫岚看她的頭發已經散亂了,右手已經破了,血液凝結,變成黑褐的顔色,叫了一聲,便急忙奔過去,牽住了她的手道:“你怎麼這樣就出來了!穿的這樣少!不覺得冷麼?”
玉樓則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轉過心神,打了個哆嗦,任由溫岚将她帶進屋子裡面去了。
那屋子裡好重的藥味,隐約夾雜着血腥氣,玉樓坐在外頭那張暖炕上,任由溫岚為她擦拭右手傷口,隻是藥還未上,玉樓卻忽的抽手。溫岚不由擡頭瞧她道:“怎麼了?”
“師姐。”玉樓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你不該擔心我的手,你該去瞧瞧他。”
溫岚瞧着她的眼睛,見她的眼神死水一片,兩人對視了數息,溫岚猛地跳了起來進到了遲悔的屋子裡。遲悔的眼睛阖着,隻是輕輕吐着氣,溫岚伸手觸他的額頭,隻覺得一片滾燙,連忙把他脈搏,卻是脈象紊亂。
她心中叫了一聲不好,急忙又扯開遲悔衣襟,為他下針,也不知忙活了多久,才叫他呼吸平穩,堪堪穩住。
到底問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溫岚自是不能從一個昏睡的老者身上立時得到答案。
她面帶焦急之色走到書房,想要找玉樓問個究竟。
可屋子裡面已沒了玉樓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