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當下心裡滿是悲憤不平,但她平日裡性子壓抑,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發洩排遣,隻是渾渾噩噩低頭闖出門去。而寒冬之中北風呼嘯,她衣衫單薄,卻絲毫不覺寒冷。
此時天光明亮,屋上街上俱是雪白一片,玉樓呆呆走過那裡,隻覺得目眩頭暈,明明街市之上人聲鼎沸,白日耀眼奪目,可她卻感到周遭嘈雜混亂,前路昏沉,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往哪裡去。
她将頭低下,口中喃喃道:“我怎麼能救了他?”她聲音極輕極輕,誰也聽不清楚。頭腦昏昏沉沉之間,她想到自己養母已逝,母親早亡,生父下落不明,平生除了在霧紫花林那段時光之中,竟是甚少歡愉。現下心有慕戀不得開口,又得知自己陰差陽錯救下與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且她還将仇人養女當做自己親妹妹一般看待,混亂之中便更覺得自己命運多舛,荒唐可笑。
她這時心緒起伏,回顧自己半生,想到現下不知能往何處落腳,而自己餘下半生想必都是要在漂泊之中,這天地之大,卻無她容身之所。是以她悲極反笑,眼中不禁流下淚來,低聲自語:“玉樓,你活得真是可憐。”
思及此處,那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寒顫,這才感到冷了,緩緩回過神來。
她舉目四望,這才發覺先前走路不着南北,随便到哪裡都好,有意無意之間,竟是一路緩步而行,又走回到了聞家附近。
此時午時已過,玉樓踉跄走進聞府,回了自己院中,那卡熱湊上前來直搖尾巴,玉樓卻無半點同它玩樂的興緻,目不斜視隻管往自己屋子裡走。她才将門推開,正欲反手關門,卻有個力道阻了她的動作,從門外頭伸出一根鐵杖來,将門擋住了。
玉樓轉回身去,瞧見陳醉站在門口。她站在光裡,白衣潔淨,好似攜光而來的神使,叫本該晦暗無光的屋内搖曳生輝,她鐵杖輕晃,微微側過臉來,抿了抿唇斟酌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玉樓沒有料到是她,微微一愣,下意識道:“你、你一直在等我麼?”
陳醉将身子擠進門來,伸手就去摸玉樓的臉和手,低低叫了一聲:“哎呀!好冰!你頭發全是濕的,你沒帶帽子麼?”原來雪落了玉樓滿頭,一進屋子裡便全化了。
玉樓呆愣愣回道:“我回來得急,忘記了。”
陳醉歎了口氣道:“平日裡你做事最是穩妥,怎麼這時候丢了魂?你身子才好不久,要是現下又受冷受凍,不又要遭罪?”說話間她将玉樓的手捂在手裡,而後才漫不經心回了玉樓方才第一個問題道:“當然,我一直在等你,你昨晚一夜未歸,到了今早還沒回來,自然是要擔心的。”
玉樓沒有說話,擡起眼來瞧她,過了好一會,身子回暖了,忽的生出一種極大的沖動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竟伸手将陳醉摟抱住,聲音微啞道:“對不住,叫你擔心了。”
直到将人結結實實摟在了懷裡,清楚地感受到那個人身上的溫度,玉樓才有一種回到人世間的感覺。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那一顆躁動不安,無處依存的心才真正找到了安居之所,安安穩穩,落到了實處。她力道有些大,将人摟得很緊。陳醉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異樣,又似乎是頭一回見到玉樓這副模樣,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是以并未掙開,反倒伸出手來回抱,過了好一陣,才手輕輕拍在她背上,笑道:“怎麼了?在外頭受委屈了?要我安慰你哄哄你嗎?”
玉樓過好一陣才松開手,聽她說話,不由自主又想到那個泥娃娃:“你又要做一個泥娃娃送給我麼?”
陳醉對她吐了吐舌頭:“還想要?想要也不給了!”
玉樓見她模樣天真活潑,先前的悲憤不滿已散了大半,柔聲回道:“有一個便已夠了。”說完轉回到正事上來:“我昨日去找我師姐這事,你是知道的,我自是不必多說。”
陳醉應道:“是啦,你昨夜去的,見到人了不曾?怎麼到了現在才回來?”
玉樓道:“人自然是見到了,老頭子的信和東西也已經送上了,師姐與我雖是初次見面,可卻是一見如故,她邀我喝酒,我不好推辭,但我不勝酒力,這才醉酒之後在師姐那裡睡了一晚。”
陳醉唇邊勾笑道:“她是個喜歡喝酒的豪爽性子,總愛拉着人喝,有些時日不見,還是改不了這性子。”玉樓一見她笑,又瞧見她面上蒙着那條白绫,心中又是一酸,暗忖道:“師姐的醫術遠勝于我,她都治不好,想來……”想到這裡,她又歎一口氣。
陳醉自然聽見了,莞爾道:“你做什麼又歎氣?”
玉樓怕她多想,忙不疊道:“沒什麼。”
陳醉道:“既沒什麼事,就别總是歎氣,對身子不好。”
玉樓聽她關心自己,心裡一暖,便答應下來:“這事我聽你的就是。”
陳醉聽她應了,邊點頭邊道:“你既睡了一晚,又怎麼耽擱到現在才回?”
玉樓聽她問到這事,沒有立時回答,隻是低歎一聲,拉着陳醉一道坐到椅子上道:“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講。”她言語之中甚是鄭重,比之往日冷靜更添肅然。
陳醉蓦地聽她這樣講,便也歇了想要玩笑打趣來松快氣氛的心思,隻是道:“是什麼事?很重要嗎?”
玉樓道:“自然重要。”玉樓話到這裡頓了頓,強忍住自己想立時将心事全盤傾瀉而出的心思,淡聲道:“五姑娘,咱們認識了有些時候了是吧?”
陳醉不曉得她突然問起這事是為了什麼緣故,卻還是算了算,答道:“我記得與你認識的時候正是夏末秋初,現下秋日已過,如此算來,已快有半年了。”
玉樓道:“是,不知不覺間咱們已認識了這樣長的時間了。”
陳醉笑道:“我記得很清楚,你頭兩回見我的時候,可沒有多少好臉色,那時候在葛家村,你還莫名其妙惱我,說什麼‘我這人就是這樣,對着旁人總是能好聲好氣說話,對着你卻是理都不想理,便是多說一個字,都嫌話多。’可是誰又能想到,我們現下能好好坐在這裡說話呢?”
陳醉的記性是很好的,這話或多或少帶些揶揄之意。玉樓叫她打趣也不惱,隻是在她說話時癡癡瞧着她,想到當初自己的所言所行,無聲笑了,思忖道:“短短幾個月,竟好似做夢一般……”
這時又聽陳醉道:“不過……你要同我講的事,同咱們相識的時間有什麼幹系嗎?”
玉樓回神正色道:“自然是有的,咱們認識了這樣長的時間,五姑娘,我知道你是誰,那你知道我是誰麼?”
陳醉沒料到她會這樣講,愣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玉樓麼?”
玉樓搖頭道:“卻不是名姓,是我出身來曆。”玉樓頓了頓,而後躊躇道,“咱們已認識了這樣久,你雖然多少知道了些,但有些事,現下是到了該說的時候了。”
陳醉乍然間聽她這樣講,又想到她回來時那副模樣,低聲猶疑道:“你、你這次晚歸,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或事情?所以才……”
玉樓凝視着陳醉,心砰砰亂跳,卻竭力掩藏住,緩聲道:“五姑娘聰慧,沒有什麼能瞞過你的。”她有心想對陳醉和盤托出,卻又顧念自己說的太多,心思叫陳醉知曉,故而陳醉這樣問了,她便也這樣順着回答了。
陳醉嘟囔道:“……就知道,若不是有别的事,你也決計不會同我說。”這聲音小,玉樓沒有聽清,随口問道:“什麼?”
陳醉皺皺鼻子道:“不,沒什麼。咱們剛才說到哪了?哦,變故,你在溫岚姐姐那裡又出了什麼變故?”
玉樓道:“你還記得不恕當初為什麼和我下山嗎?”
陳醉驟然間叫玉樓問起這件事,張口就答:“你說過,她是下山想要去找她師——”話到這裡,她猛地頓住,皺眉“看”向玉樓道:“和不恕的師父有關?”
玉樓點頭道:“你一直都很聰明,從來一點就通。你猜猜,我今日在師姐那裡遇見誰了?”
陳醉哦了一聲,挑眉道:“想來是不恕的師父,不然你剛才無緣無故提他做什麼?”
玉樓應了一聲:“是,他突然走了這麼些日子,半點消息也無,可誰知道我今日竟在師姐的屋子裡撞到他了,他受了重傷,現下正在師姐那裡靜養。”
陳醉皺眉道:“他怎麼也跑來這裡?又怎麼受了重傷?”
玉樓斟酌道:“這件事若是要說個清楚明白,就很長很長了。我這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如何說起。”
玉樓擡頭看向陳醉:“我不知道岑小居士與你說過什麼,也不清楚我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陳醉朝向她,怔怔“望”着玉樓道:“你還記得那時咱們從青關鎮往定昆城去的事情嗎?我那時就覺得你對那西南一帶的風俗民情熟悉,我問你是不是本地人,你說你是也不是,隻說住在定昆城東面那片霧紫花林裡。後面又提到那一個許多年前被滅了口的寨子裡……”她話到這裡,那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撚磨了一下,想到玉樓當時臉上肌膚濕潤的觸感,又不由想到岑子佑先前所說的“玉樓家裡遭了災禍,妹妹下落不明”這事。
玉樓卻沒察覺陳醉的動作,輕聲道:“寨子、寨子……好,那就從那個‘被滅了口’的寨子說起吧。”
玉樓緩緩道:“那大概,是了,是二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那時候寨子也還沒有出事,那座寨子叫做烏陽寨,已經在當地生活了很多年,寨主和寨中掌家之人世世代代都是女子,寨子之中的人也多為‘玉’姓。”
陳醉心想:“既然‘多為玉姓’,那玉樓想來也是随母姓了。”她并不打斷,隻是聽玉樓繼續說下去。
玉樓又道:“那時寨中的掌寨名喚玉德之,她有一個女兒,名喚玉星橋。那玉德之丈夫早亡,又一心撲在寨子上,沒有再找新丈夫,故而隻她一個獨女,拉扯到大。因着是獨生女兒,自是萬般疼寵,一路呵護。年到十七歲時,長成了一個驕縱活潑的性子,每日一得空,便是鬥雞走狗,打獵捉魚,隻管到了歲數,選個寨中聽話乖順的男子成婚,接了掌寨之責,過普通尋常日子就是。”
陳醉思忖:“她既這樣說,想來必定出了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