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萊帕斯的妹妹!我那沒活過半個月的孩子……”安德拉的聲音都嘶啞了,“很多年前,他有過一個妹妹,但是剛出生就夭折了,‘切斯卡’是他給妹妹取的名字,意思是‘無憂無慮之人’,他當時很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
切斯卡呆呆愣住,她雖然年幼失怙失恃,對自己的父母并無什麼清晰的記憶,但顧年雪也同她提過自己小名“阿樂”的由來,便是因為她的胡名之意,由她母親引其中之意所取。現下驟然間從這陌不相識的人口中聽得自己姓名的含義及由來,不由渾身一顫,神情木然看向安德拉。
安德拉擡起頭來看向切斯卡:“你是雷帕萊斯的孩子!”他發出呻吟似的一聲長歎,伸手抓住了自己的頭發,然後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你是我的孫女!”
切斯卡叫他這一聲喊叫回過神來,恨恨大叫道:“我不是!我不是你的孫女!”
安德拉沉聲道:“你是。這個名字隻有我們一家三口知道!而且,而且!”他看向切斯卡,側過頭去,不讓人看見他的眼淚湧出來:“而且你長得和你父親太像了!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切斯卡僵在原地,往後退了幾步,心砰砰跳着,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話到這裡,安德拉猛然站了起來,他看向顧年雪,他對這個女人說的話已完全沒有懷疑了,他壓抑着憤怒喊叫着:“他死在哪裡!他是怎麼死的!告訴我!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不錯,大人。”顧年雪毫不畏懼地看向安德拉,“這些事情,确實應該讓您知道。”
“他是叫人殺死的,大人。”顧年雪輕聲道,“十二三年前的一個大雪夜,叫一個人殺死了。我親眼瞧見那個人殺了他,我親眼看着老爺死在我的面前。”
“很好!很好!”安德拉像是一頭雖老但仍然強壯的雄獅一般,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叫他的憤怒不會立時爆發,他低聲喊道,“那個人是誰!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他的面目猙獰,而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太久,隻怕他容貌更改,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能立刻認出他來。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永遠記得,那晚他的手腕上戴了個金子做的精緻镯子,上面鑲嵌着一塊大且罕見的鴿血石。”顧年雪答道。
“金镯子,鴿血石?”安德拉踱步的動作停下了,猛地擡頭,目光陰沉,“你沒看錯嗎?”
顧年雪閉了閉眼,仿佛又回到那個寒冷且火光沖天的夜晚,心砰砰直跳,她又清楚看見那個人的手探伸出來,那個閃耀着金光的華麗镯子在火光的照耀之下清晰浮現。
“我絕不會看錯,大人。”顧年雪睜開眼看向安德拉回答,“我或許可以記不清那個殺人兇手的臉,可那隻手上戴着的镯子,镯子上面的圖案,鑲嵌在上面的純色鴿血石,我是絕不可能忘記的,這一輩子也無法忘記了。”
安德拉沉默着看着顧年雪:“我要你發誓,你絕沒有看錯。”
顧年雪眼裡含着淚,震聲道:“我發誓!大人!如果我說了半句假話,就叫我不得好死!”
安德拉看着顧年雪,目光銳利,室内一時之間無人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伸手挽起袖子,從左手腕上褪下一個東西來遞到顧年雪面前道:“你來瞧瞧,是不是這個。”
那東西沉甸甸的,落在顧年雪手中還殘留着溫度,可顧年雪一瞧清手上這東西的模樣,便立時渾身一顫,仰頭看向安德拉,細細端詳着面前這白須老者的面容,然後啞聲道:“不,年齡對不上!可是大人!您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那是一隻金色的镯子,上頭鑲嵌着一顆大大的純色鴿血石,一如當年顧年雪記憶裡面的模樣。
安德拉垂頭看她,并不回答她的問題:“你确定就是這個镯子?”
顧年雪死死盯着安德拉的臉,然後堅定點了點頭。
安德拉凝視着她,緩聲開口:“這镯子,世上隻有兩個。一個在我這裡,而我也這知道這另一個镯子的主人是誰。”
顧年雪這時候低低啊了一聲,安德拉瞧她模樣,冷聲問:“怎麼了?”
顧年雪額上沁出汗,神色有些恍惚道:“這就對了。我想,您應當認識那個兇手,因為那天夜裡那個兇手把劍架在老爺身上的時候,他問老爺:‘五年前,那三個人是不是你父親授意你放走的?’”
這話一出,安德拉再次看向了顧年雪,低聲喊叫:“果真是他!”他僅憑這句話,立刻明白了那個兇手的身份,他站在那裡,渾身發顫,聲音卻比屋子外頭的風雪更冷:“是他!”
“是誰!”切斯卡忽然喊道,“是誰!是誰殺了我的母親!是誰殺了我的父親!我、我非要殺了他不可!”
她彼時年紀雖小,卻始終隐約記得自己曾家庭幸福,記得曾被父母疼愛,是以後來顧年雪告訴她身世,她當時陷在顧年雪要抛下自己的悲傷情緒之中不可自拔,可漸漸地回憶起當年雙親在旁,心中又如何不憤恨痛苦?待她年歲長成,便也漸漸明白自己四歲那晚所見所聞,乃是父親臨終托囑,心中更是悲恸。思及此處,切斯卡一雙眼睛裡湧出淚來,再不能抑制。
安德拉轉頭看向切斯卡,凝視着這個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見面的孫女,輕聲道:“切斯卡,你殺不了他,就算是我,也輕易殺不了他。”他閉了閉眼,顯得極為悲傷,而後用手扶住額頭,強忍住淚意,對着顧年雪哽咽道:“孩子,告訴我吧,原原本本告訴我吧,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顧年雪聽到他的語氣和态度放柔下來,便也回視着安德拉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接着便将當時在春風來之中對玉樓陳醉二人所述之事,俱是原原委委講給了安德拉聽。
那晚之事,俱是顧年雪親身經曆,比之當時在春風來時刻意壓抑住的情緒,顧年雪面對着自己恩人的父親,面對這個慈祥的長輩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當時的恐懼、憤恨、悲傷、無奈、痛苦等感受如同浪潮一般洶湧澎湃湧出,幾乎要将室内所有人溺畢在這情緒之中,她說完這事,良久不能回神,隻是呆呆坐在那裡,任由切斯卡将她摟進懷中,兩人相擁而泣。
而安德拉聽完,将他那張臉又埋在了滾燙的手心裡,淚水打濕了他的面龐與手掌,他眼睛紅得吓人,良久才擡起頭來,用胡語含混道:“天神在上!為什麼就不肯放過他?為什麼!”
接着他繼續用胡語喊道:“已經有三個孩子離我而去了,現在,第四個終于也走了。”他發出長長的歎息,像是蒼老的雄獅在悲涼的黃沙丘壑之中痛苦嚎叫着,他身邊所有的親近的人都已離他而去了。
而他直到過了這麼多年才知道這件事。
他陷入一種迷離恍惚的狀态之中,久久不能平息。待到屋子裡面的在小泥爐上沸騰的水壺再度發出響聲,那響聲才将安德拉從混沌之中剝離出來。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安德拉用胡語自語道,“你總是……總是沒辦法把誰都保全住,人便是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卻還是會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他終于站起身來,理智慢慢回籠,看向屋子裡的陳醉和玉樓,對着顧年雪道:“這兩個人,和你們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大人。”顧年雪道,“是這兩個人救了我和阿樂的命。”接着顧年雪又将在春風來時如何被玉樓陳醉救下的事情一一說出。
安德拉注視着陳醉和玉樓,忽然将腰彎下,雙手交叉在胸前,緩緩單膝跪下,然後垂下頭,對着陳醉和玉樓将兩隻手臂高高舉起。這是一個極有分量的禮,鄭重非常。顧年雪和切斯卡深知胡人禮節,不免吃了一驚。
而陳醉和玉樓誰也沒有料到他的動作,她們雖對胡人禮節不通,但也隐約能從安德拉的動作中猜出這行禮之大,急忙想要躲開,可已經來不及了。玉樓隻得上前扶他:“大人!您是長輩!請您起來!”
安德拉站起身來:“二位,從此刻起,你們就是安德拉的朋友,你們得到了安德拉的一個許諾,你們可以讓我幫你們做一件事,隻要不是違背道義,燒殺搶掠之舉,隻要是安德拉力所能及之事,安德拉都可以答應你們的請求。”
一個許諾,安德拉的一個許諾。他在見明城是赫赫有名的莫羅,而見明城在整個西北大漠之中都頗具影響力,所以他的一個許諾,自然重如千金。
玉樓和陳醉當初千裡迢迢送切斯卡和顧年雪來此,也不過是因為喝了顧年雪一碗酒,路見不平,起了俠義之心,而那場相救,在顧年雪與切斯卡帶她二人于封山時進漠之際,便已兩清了。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多要的回報呢?
玉樓聽得安德拉所言,歎了一聲,看向安德拉道:“莫羅大人,難道你認為我們兩個是挾恩圖報之人嗎?”陳醉也笑道:“我們若是為利出手幫忙,那你可是将我們兩個人看輕了。”接着陳醉轉向顧年雪的方位又笑道:“顧老闆!咱們早就兩清了!”
安德拉的目光盯在這兩個年輕女人身上,又行了一個撫胸禮,語氣更是尊敬道:“我尊貴的朋友,請不要拒絕我,請接受我的感謝,你救了我兩個孩子的性命,将她們活着帶到這裡,你們不求回報,可是我不行,天神說了:‘助人者不可有圖報之心,被助者不得有忘恩之舉’,請務必收下我的這份感謝,否則我會日夜不安,死後也會遭到天神的唾棄。”
他的語言帶着懇求,望着兩人。玉樓正自躊躇間,忽聽陳醉道:“好吧,我們答應你。”玉樓不解其意,正要說些什麼,陳醉卻偏頭和他咬耳朵:“他要給,那就收下,大不了咱們不請他幫忙就是,不然咱們在這裡推拒糾纏,他心煩,咱們也心煩。”玉樓曉得她說的有理,便也點頭同意,再不說話。
安德拉見這兩人答應,心下微松,轉頭回望切斯卡和顧年雪,此時他已經恢複了平靜,可越是平靜,就越是可怕,就如暴風雪來臨前夕,總是格外甯靜的。
他的聲音很輕,可說出來的話分量很重:“是誰要殺你們?”
“這個人您也認識,大人。”顧年雪站起身來揩了揩眼淚,對着他畢恭畢敬行了撫胸禮,“他的名字叫努爾,大人,您一定聽過這個名字。”
“我當然聽過,我知道這個名字。”安德拉的聲音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寒冷,隻聽他冷哼一聲。
“——他是蘇帕瓦裡手裡養的一條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