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之中的那人輕聲道:“瑞升獨子才‘意外’身死,刀子便立即又懸到辜烏德和娜斯林頭上,他做的這樣急,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那位新城主達斯克老爺是什麼心思想法。”
“是啊,是啊……”安德拉眼含熱淚,“可是權力之争素來如此,從來都是殘酷無比,表面風光下,腌臜龌龊的事情又何曾少過?”
那室内靜默片刻,又聽安德拉繼續道:“我一聽他說已經派人去抓辜烏德和娜斯林,心中大呼不妙,腦子動得飛快,尋思:‘這辜烏德與娜斯林要是出了事情,隻怕下一個要被他除掉的便是阿伊莎了!阿伊莎已有了身孕,旁人都隻說她是瑞升的妻子,那自然也隻會将她肚子裡的孩子當做是瑞升的孩子,她的肚子漸漸大了,定然瞞不住,屆時按照這位達斯克老爺如此斬盡殺絕的行徑,又豈會饒過阿伊莎!’”
“想到這裡,我便立時站起身來想要告退,可正在這時,外頭有人忽然闖進屋裡——那是達斯克的貼身近侍,是個二十五歲出頭的青年,雖然長相英俊,可瞧人的時候帶着幾分邪氣,我并不喜歡他——隻見他急匆匆進來,跪下撫胸回話,大聲道:‘老爺!不好!那兩個人不在屋中!隻怕逃了!’”
那人忍不住一拍大腿道:“這兩個人逃了?實在是太好了!”
安德拉點點頭繼續道:“我心中一聽這兩個孩子已經逃跑,自然欣喜,可不好表露,便仍舊沒有表情地站在那裡。隻聽達斯克冷聲道:‘既然如此!那就全城封鎖戒嚴!這樣的小事還需要我來教你嗎!’那貼身近侍叫他責罵,目光下意識望向了我。我一見他這眼神,心中便立時想明白了一件事,當時城中莫羅衛都是我與瑞升在時培養,瑞升一死,達斯克雖然繼位,但到底不能服衆,全城戒嚴這事……若不是我出面,我手底下那些莫羅衛他是使喚不動的。”
“思及此處,我便站起身道:‘老爺,我在見明城中多年,熟悉城中,請準許我也參與此事。’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掃了一圈,像是在思考,也是在猶豫,我卻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隻感覺有毒蛇在我身上吐着信子遊動。可我必須得忍住,倘若這件事我不插手,那兩個孩子也必然有性命之憂,我義妹也白死了。”
“他答應你了嗎?”那人問道。
安德拉道:“他似乎不大願意想讓我參與這件事,但想到城中莫羅衛的事,又或者視我這行為有投誠之意,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得了命令,便立即出門。我心裡頭亂糟糟的,腦中始終想着義妹的事情,想着她這樣送了性命,屍骨無人收斂,家中又隻有一個幼兒,不知未來境況如何。我越想越覺得鼻酸,可是不敢有半點表露,隻得強迫自己想些别的事,可她方才的模樣和神情在我腦中始終揮之不去。”
“那時候正是秋日,天氣還未轉涼,可我全身都發冷,心道:‘我知道達斯克隻怕與瑞升還有瑞升獨子之死脫不了幹系,可辜烏德與娜斯林平日裡在外瞧來幾乎不曾與铮珏往來,所以始終不明我那義妹是怎麼突然就被扯上了這件事的呢?’又想到方才我那義妹同達斯克說的話,隐約有所猜測,但始終不明。”
安德拉輕輕歎息道:“我一出城主府便急往家中去,蓋因我若是要出手幫助那三個孩子,那勢必就不保我這權勢地位,我先前因為阿伊莎的事情已做錯過一次,甚是悔恨,這次我必須出手幫忙,甯可舍了這名利富貴,也不可再做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了。所以我曉得在此之間我一定要将佐西瑪與雷萊帕斯,還有阿帕娜等府中諸人安排妥當,因此必須要回家一趟,急急囑咐過佐西瑪後,再去找我義妹的女兒和辜烏德那三個孩子,旁的人……我已經信不過了。”
那人坐在陰影之中,輕歎一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安德拉輕聲道:“那時天色尚暗,但太陽已從東面的雪山上展露出一點點的光芒,街道上并無多少人在,可我耳旁卻總覺得能聽到刀劍撞擊盔甲的聲音,但定睛一看誰也沒有瞧見,想來那時便已急火攻心,出現了幻聽。我急急回到家中,下了馬便不管不顧去找佐西瑪。我行到她屋外,卻見她屋外頭竟然有人提着一盞燈,我以為是巡夜的仆從,可過去一瞧才發現這人竟是我的兒子!”
“雷萊帕斯。”那人輕聲念着這個名字。
“這孩子許是一夜沒睡,面上帶着倦意,可眼睛大大睜着,瞧着很有精神。他一見我來便立刻迎了上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年歲又輕,牢牢把着我的手臂——我一瞧見他正要說話,他卻率先開口打斷了我道:‘父親,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同你說。’我當時心裡本就亂作一團,想着能有什麼樣的要緊事比當下我的事情要重要呢?可他不容許我拒絕,将我拉到隔壁書房去了,将門一推,我隻覺得全身的血都滾沸起來了!我急忙把門關上壓低聲音說話。”
“怎麼了?”
“天神在上!書房的屏擋後面還走出來三個人!正是辜烏德、娜斯林,還有我親愛的阿伊莎!他們雖然瞧着有些疲累,可看起來并無什麼大礙。我一瞧見她們三個,我心上一顫,幾乎說不出話。那晚我已經經曆過太多事情了,我義妹的死和那兩個孩子被誣陷,還有瑞升的死因存疑,這幾件事情如雪潮一般将我淹沒,我幾乎就要支撐不住了!”
那人靜靜凝視着安德拉,瞧見他深色憔悴悲傷,竟多少有些為這老人的經曆感到悲傷,深深歎了口氣。
安德拉繼續道:“那三個孩子一見到我,就跪倒在我的身旁,雷萊帕斯也一道跪下,她們四個一起低聲乞求我的幫助,先開口的是阿伊莎,她輕聲道:‘安德拉,我尊貴的父親,隻有您現在能幫忙了!’我急忙将她扶起來,又讓其餘孩子在椅子上坐好,這才看向我的兒子雷萊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聽雷萊對着我道:‘父親!求你去救救厲姑姑!’”
那人咦了一聲:“難道你義妹的事情竟同你兒子也有些幹系?”
安德拉點點頭繼續道:“我一聽雷萊提到我義妹,我的心就好似揪了一下,大抵臉色也變了,雷萊瞧見了,便道:‘父親,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我凝望着這些孩子們,見她們神色焦急擔憂,強忍着的眼淚在也止不住了,若不是雷萊扶住我,我幾乎就要跌倒了。我過了好一會才壓下情緒,望着那四個孩子,說話時牙齒都忍不住打戰:‘已經來不及了!’雷萊與辜烏德還沒聽懂我說的話,可阿伊莎猛地跳了起來,阿伊莎輕聲道:‘父親,千真萬确嗎?’我雖不願意,可事已至此,我也隻能實話實說,我将在城主府中發生的諸事說完之後,阿伊莎率先反應過來,她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若不是辜烏德和娜斯林眼疾手快,急忙站起身,一左一右将她攙扶住,隻怕當場便要跌倒了。”
“而其餘的孩子一見她的反應,又見我的模樣,便是再不希望這事是真的,到底也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了。雷萊帕斯同這小姑姑親厚,乍然聽見這消息,就偏過頭去了。他是堅強的男子漢,從不肯輕易落淚,便是先前騎馬跌破腦袋都沒有哭,但那時我瞧見他整張臉上都是淚水,止也止不住。我安慰他:‘雷萊帕斯,我的孩子!哭吧!但是哭完之後,咱們得好好把事情解決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你姑姑的小女兒呢?你的那個小妹妹現在去哪兒了?’雷萊帕斯叫我這樣一問,這才緩緩回轉過來,伸手擦了眼淚對我道:‘父親,這是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說完他就把當晚發生的事簡略和我說了。”
“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陰影裡的人問道。
“先前已說了,因瑞升一病,先前加諸在阿伊莎身上的禁令便立時松解了,所以她才得以和辜烏德見面,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情難自抑,一來二去便有了肌膚之親,阿伊莎因此懷上了身孕。辜烏德得知此事,自然是欣喜若狂,但他是個負責任的男子,絕不肯讓阿伊莎就這樣不清不楚和自己在一起過日子。本來很久以前,咱們胡人一方的伴侶去世了,另娶或改嫁也不是不行,更有哥哥或姐姐死了,弟弟娶了嫂子,妹妹嫁了姐夫之類,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
話到這裡,安德拉看向陰影之中的人:“隻是那些從南面東面來的漢人要講什麼倫理五常,見到了這種事就說什麼綱常掃地。還說什麼丈夫死了,女子就要為丈夫守身這種話,不許嫂子嫁給小叔就罷了,就連改嫁都不許!那些年紀輕輕的姑娘死了丈夫,就活該一個人孤零零到死!呸!那些在我看來都是放屁!”
那人點點頭,頗為贊許道:“不錯不錯,那些人長得人模人樣,說的話倒是狗屁不通,罵得好!罵得好!然後呢?”
安德拉繼續道:“本來依着咱們胡人習俗,辜烏德要娶阿伊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隻需祭拜過天神,告知過長輩便可。但那些宗族耆老之中偏生有個老頑固,明明是胡人,可骨子裡卻和漢人裡頭的一些腐儒頑固一樣。但凡他知道族中有誰家的媳婦要和丈夫分開或是要改嫁的,他一定上門去鬧,非得将這事攪黃了不可。倘若他輩分低,也就沒人将他的話當回事,可他年紀大,輩分又高,誰也不能不理會。而辜烏德要娶阿伊莎,這事勢必要知會蘇蓋依族中知曉,那老頑固定然繞不過去,如何能成?”
“是以辜烏德和阿伊莎這兩個孩子為着這事憂惱,娜斯林見他們兩個這樣,便笑道:‘這還不簡單?你們兩個再私奔一回不就好了?’這話一說倒是點醒了這對有情人,他們便計劃找我那義妹幫忙,又恰巧遇上雷萊帕斯上門,于是四個年輕人便一道去找我那義妹厲铮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