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個孩子便往我義妹店堂裡去了。之前也講了,我義妹是做草藥鋪子的生意行當,是以前頭是門店,後面有一個大大的院子居住。那四個孩子曉得她們這次來找我義妹商量的事不好對外明說,便決意從後門進入。而雷萊帕斯偶有幾次同我或他母親鬧脾氣,就去他小姑姑家住,來的次數不少,是以輕車熟路帶人從後院小門進去了。”
“那時正是傍晚,雷萊他們四個進後院的時候正巧撞見我義妹在對她孩子訓話,說孩子頑皮,掘草挖蟲吓唬人,又平白無故折了院子裡許多梅花,說孩子搗亂淘氣是好手,溫書習字倒是不曾上心。雷萊瞧見自己這個小妹妹哭得不成樣子,便急忙上去說話,好不叫我義妹罵下去。”
“我義妹一瞧見是他,前頭還生着氣呢,之後立刻就笑道:‘小雷萊,你怎麼來了?又和你爹媽吵架了?’又瞧見其他三個孩子,便又輕輕擰了小姑娘的耳朵道:‘哥哥姐姐們來了,我等等再罰你。’我義妹孩子年歲輕,氣性大,覺得在外人前頭叫做母親的擰了耳朵,心裡頭又不痛快,哼了一聲又跑。雷萊擔心那孩子瞎跑,又瞧着她可憐,便幾句話對我義妹說明來意,然後就讓辜烏德和娜斯林還有阿伊莎三個和我義妹進屋子裡說話,自己去找那小妹妹,哄她去了。”
“我義妹的女兒小名喚做阿锵,熟悉這孩子的多喚其小阿锵。小阿锵年歲小,但是性子活潑頑皮,雷萊去我義妹那裡去得多,自然同小阿锵親近,他是哥哥,自然包容小阿锵這個妹妹。小阿锵也喜歡這個哥哥,所以許多不和母親說的事,有時候便會和雷萊說。”
“雷萊找遍院子沒找到小阿锵,就知道她定然躲在什麼地方,就去找了。果然瞧見小姑娘坐在那庫房後屋角落裡那丢石子玩。那角落偏僻,平日裡沒人來,雜物往上一壘,将人擋得嚴嚴實實。小阿锵躲在那裡,身上弄得髒兮兮的,全是泥巴。雷萊瞧見了,便走過去說話哄她。小姑娘瞧見是哥哥來了,就嘟囔着哭了,雷萊就問她:‘小姑姑為什麼罵你?’小阿锵就委委屈屈說:‘我挖了蟲子丢進那個麻臉肥狐狸的茶碗裡是我不對!可阿娘說我折了梅花搗亂,但不是我折的,沒做過的事,她憑什麼冤枉我!’”
話到這裡,那陰影裡的人道:“麻臉肥狐狸?”
安德拉道:“那是一個人,大名叫什麼我并不清楚。但隻知道這人先前是個乞丐,有一年冬日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了。我義妹可憐他,救了他一命,又等他病好後收他在店裡做學徒,他也頗有些能耐,為人機靈圓滑,做不得幾年,等老掌櫃退了,得了内推成了新掌櫃。而因為以前生過的那場病,面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疤,不細瞧是瞧不出來的。這人又肥胖,小阿锵才給取了個綽号叫做麻臉肥狐狸。”
“那小阿锵丢蟲子進這個……這個麻臉肥狐狸的茶碗裡又是什麼事?”
安德拉道:“小阿锵不太喜歡這個人,你從她給此人取的綽号就能瞧出來了。雷萊說過那肥狐狸最愛對我義妹告小狀,常叫小阿锵受了母親責罰。是以時間長了,小阿锵就偶爾弄些惡作劇,給那肥狐狸添堵。”
“雷萊聽了小阿锵這話,曉得他這小妹妹雖然頑皮了些,但還是敢作敢當的,她說沒做過,那自然就是沒做過。先前也說了,我那義妹極喜歡梅花,園中還有幾株名貴品種,平白無故叫人折了,自然是要生氣的。今次小阿锵被罵也是因為那肥狐狸給我義妹告的狀。唉,你瞧,孩子無端受了指責,自然氣惱,心裡頭不開心不高興也是正常。”
“雷萊聽了小阿锵抱怨,便安慰孩子,說他會和小姑姑解釋的,又哄了孩子一會,正打算牽起孩子回去,卻忽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的響動。”
“那時庫房裡一個人也沒有,所以很輕易就聽見聲響,又加上走動的人喘着粗氣,就聽得清清楚楚。小阿锵一聽這聲音,就很不高興,輕輕對雷萊說:‘大哥,我不要出去,那肥狐狸在外頭,才不要見到他。’原來那個肥狐狸人胖又肥,走路總是吭哧吭哧喘着粗氣,我義妹店鋪裡隻有他這樣,所以孩子一聽就聽出來了。雷萊将她抱在懷裡,輕聲哄着她,孩子就趴在雷萊肩上委委屈屈小聲哭,鼻涕眼淚流了一片。雷萊心裡頭無奈,隻盼着外頭的那隻肥狐狸快走了就是,可不知怎麼回事,肥狐狸卻好似有事,站在那庫房裡來回踱步,就是不走。”
“雷萊在那裡等了有段時候,等到孩子都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他肩上睡着了,這才忽然聽見那庫房外有人進來的聲音,那胖狐狸的喘氣聲都急促了,腳步聲一變就迎了上去。”
安德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向陰影中的那人道:“也是雷萊湊巧聽見,不然這事做得隐秘,又有誰會知道呢?”
安德拉道:“雷萊聽見那胖狐狸谄媚道:‘大人!您來了!’接着就有一個低沉男聲說話了:‘别瞧了,我來的時候很小心,沒人跟着我。’那胖狐狸道:‘大人,那……’低沉男聲回道:‘哼,你急什麼?答應你的還會做不到嗎?這事已然成了。’胖狐狸低低叫了一聲,似乎甚是欣喜:‘您是說……’那低沉男聲道:‘主人剛好缺個人,而那個女人正好合适,也是你運道好,不然這樣天大的好事又怎麼會落在你頭上?你要做的事,她再不能阻你了。但你也需得清楚,我要的東西,你一點也不能少,也休要忤逆我和主人的意思。不然……’胖狐狸繼續谄媚道:‘是是是,大人的話我自然遵從。’那低沉男聲又道:‘派來抓她的人等等就來,我隻等你走出這院子,發出命令就是。’”
“雷萊聽到這裡時,其實心中就隐約猜測,這兩個人是在密謀什麼不好的事情。可這兩個人口中說的‘那個女人’是誰,我這兒子卻是不知的。但接下來那胖狐狸所說的話,卻叫他猛地明白了,若非是小阿锵還在他懷中睡得香甜,若非是他那時年紀已經長成,是個穩重又成熟的大人,隻怕早就叫出聲了。”
“那胖狐狸說了什麼?”坐在陰影裡的人問道。
“天神在上!”安德拉閉了閉眼,“那胖狐狸說:‘既然大人能把這個姓厲的女人弄死,那另一個人……大人,大人,您能不能……’男聲罵他:‘蠢貨!另一個和那個姓厲的女人可不一樣,姓厲的是剛巧撞到主人手上,哼!這女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些……’接着低沉男聲就忽然住了口,我就聽到那胖狐狸哎呦一聲,似是被踢了一腳,又聽那低沉男聲繼續罵道:‘果子都已經給你打下來,你自去撿就是,怎麼還想砍樹?蠢貨!你就不能動動腦子想想,你動了姓厲的,她手底下的人你都隻能勉強馴服,你要動了另一個,那個人手底下的那些人你又要怎麼對付?’”
坐在陰影裡的人望向了安德拉,顯然是明白了什麼:“我雖不知道那另一個人是誰,可我現在聽明白了,這胖狐狸就是害你義妹出事的元兇之一。顯然是這男人的主人和這男人要拿一個人開刀,而你義妹正巧‘合适’,再加上剛好阻了那胖狐狸的路,于是胖狐狸便和這男人搭上線了,隻是……這男人是誰?”
安德拉沒有回答,繼續說道:“胖狐狸叫這男人罵了,也不敢生氣,雷萊隻聽見他連連稱是,不敢再有一句多餘的話。那男人又罵了胖狐狸幾句,才道:‘一下子吃太多也不怕撐死,隻要你乖乖聽話,你想要的都會有。’接着又囑咐胖狐狸道:‘你遲些再從這倉庫裡出去,不好叫人瞧見咱們兩一塊。’說完那男人便走了,雷萊的心跳得又急又快,隻覺得慌亂,可他不敢動作。等到又過了一會,那胖狐狸呼哧呼哧從庫房裡走了出去,他才急忙從那角落裡跳了出來,偷偷扒開門上一條小縫,見沒人了才敢跑出庫房去。”
“他雖不知這事情到底起因為何,可是他心裡明白有人要害他小姑姑,而這事立時便要發生,是以片刻耽擱不得。因此雷萊出了庫房便急忙往他小姑姑那裡去。好在他去他小姑姑院子裡多次,曉得幾條近路,他年歲又輕,腳程又快,正好趕在人來之前,到了我義妹書房。”
“我義妹瞧見小阿锵睡在他懷裡,還來不及多問,又見雷萊模樣匆忙慌張,更是不解。雷萊卻知情況事态緊急,旁的不敢多說,隻是道:‘小姑姑快逃!有人要害你!’我義妹猶自不解,正要開口,就聽得屋子外頭忽的傳來喝罵聲響,有人用胡語大喊:‘奉城主令!捉拿兇犯厲铮珏!封鎖房屋!一個都不許逃出去!’接着就是外頭仆役叫喊,摔門砸櫃的聲音。那時屋中還有辜烏德、娜斯林,還有阿伊莎,辜烏德和娜斯林一下子就聽出這人聲音是誰,下意識驚呼道:‘是蘇帕瓦裡!’”
“蘇帕瓦裡!”陰影之中的人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而她方才心裡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是他!”
“是他!當然是他!還會有誰呢!”安德拉自語幾句,繼續道,“雷萊一聽這聲音,就低聲喊道:‘不好!他們來了!’我義妹久在本地,自然聽得懂胡語。又加之新城主上任,她也有所打聽,知道蘇帕瓦裡是誰。而她一聽到那兄妹兩喊了蘇帕瓦裡的名字,便立時好像明白過來,想起了什麼事情一般,渾身一抖,慌忙起身行到一個櫃前開了機關,那櫃門劃開來,露出一個地道——雷萊去了我義妹家這麼多次,從不知她書房之中有這般隐秘所在,自然大吃一驚——可雷萊來不及反應,我義妹就叫雷萊和阿伊莎,還有辜烏德跟娜斯林這四個孩子帶着小阿锵去找一個人,将小阿锵托付給那人。雷萊問她:‘小姑姑!你不走麼!’我義妹搖了搖頭,神色堅決,絕不肯走。”
正當這時,陰影之中的人問道:“你義妹為什麼不将小阿锵托付給你,卻要托付給其他人?還有,既遇到這事,她怎麼不逃?”
安德拉道:“前一個問題我至今不知,而後一個問題,我也與你一般有着相同疑問,但接下來便也知道了。雷萊見我義妹打開櫃上一個暗格,那暗格之中放着許多紙張文件并一個小巧精緻的木匣,而那木匣嚴絲合縫,竟連一個把手鎖扣都無。而後雷萊見我義妹燃起火盆,将暗格之中的紙張文件悉數投進火盆之中焚燒,隻是那些東西太多,一時之間竟也燒不盡。接着雷萊見我義妹取出匣子,急匆匆搖醒小阿锵,将東西塞到她手裡:‘阿锵!這東西你要收好,誰也别給!知道麼!’”
陰影之中的人道:“想來那些文件極為緊要,緊要過她的性命,需得銷毀,所以你義妹才不能立時就走。”
安德拉點了點頭道:“小阿锵那時候睡得迷糊,忽然叫人吵醒,心裡頭不痛快,嘟囔道:‘哥哥,那麻臉肥狐狸走了嗎?我才不想瞧見他。’可一睜眼瞧見是我義妹,便又迷迷糊糊道:‘阿媽,讓我再睡會兒好不好?我夜裡一定會将功課做完的。’”
“我義妹卻摸了摸她的腦袋道:‘好孩子,今晚功課就先不做了,你和哥哥姐姐們一道從這裡出去,要聽他們的話,知道嗎?’雷萊那時候心裡難受極了,可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聽到小阿锵問道:‘阿媽,你不走麼?’我義妹卻不理會,隻是把着孩子的手臂道:‘乖孩子!阿锵,我的話聽好!這話阿媽隻說一遍,你一定要記牢了!去找你嬢嬢,告訴她阿媽出事了,叫她也千萬小心。阿锵,要是到明天阿媽都沒去找你,你就乖乖聽你嬢嬢的話,記住了嗎?’”
“小阿锵年歲雖輕,并不能立時就能懂得她母親這話裡的意思,可到底母女連心,已覺不妙,又哭又鬧,哪裡肯依?伸手牢牢抱住她母親不肯松開。雷萊道:‘小姑姑,咱們一道走了便是!’我義妹卻搖了搖頭道:‘他一定是認出我來了,要是抓不到我,隻怕不會罷休,我現在逃了倒是無事,就怕到時候禍及友人甚至兄長,便萬死難辭了。’雷萊不懂她說的意思,下意識道:‘誰?誰認出你了?’我義妹卻搖搖頭不肯說話,隻是示意雷萊抱了孩子下地道,小阿锵年歲雖輕,可已經有了些力氣,掙紮着想從雷萊懷裡跳下來,見雷萊不松手,便狠狠咬了他一口。雷萊吃了痛,放了她下來,小阿锵便又跑到她阿媽身邊抱着腿哭。”
“小阿锵平日裡性子頑劣,從不肯對母親低頭服軟,那時卻死死抱着她母親不肯撒手。我義妹心裡自然不舍,但聽得外頭來人聲音已近,曉得迫在眉睫,便俯下身來親了親孩子,對她道:‘夜裡記得早睡,三餐要定時。在别人家是不能再頑皮搗蛋了!一定要聽話!書要看的,衣服要穿,阿媽不在身邊,不能再耍小性子貪涼嫌熱了!’她每說一句話,雷萊心裡便覺咯噔一下,這幾句話雖短,卻字字句句是母親對孩子的關愛囑托之言,仿佛心中已知此去便是永訣,他們幾個孩子聽到最後都忍不住哭了。而等到話說完,我義妹就狠了狠心将孩子從她懷中扯出,讓雷萊把孩子抱走,任憑孩子如何哭鬧也不再管,隻是最後瞧了一眼孩子,就關上了地道的門。”
話到這裡,安德拉眼眶又濕潤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呼出去,好似這樣就能不至于讓自己說話的聲音變調。這室内安靜,隻能聽見安德拉極力壓抑住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安德拉才繼續道:“雷萊等人進了地道,隻是摸黑順着地道走。小阿锵起先還哭着要喊阿媽,可雷萊他們除了安慰她,什麼也做不了,小阿锵許是哭累了,便趴在雷萊肩上一句話也不說,反倒更惹人心疼。其實那晚這一遭變故實在突然,令人難以招架,好在幾個孩子年歲雖輕,可到底已經長大,經得住事了。娜斯林率先開口道:‘雷萊,這時隻能去求你父親了!’她這話一出,其餘幾個孩子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開始雖六神無主,但也逐漸冷靜下來,雷萊也哄小阿锵道:‘哥哥去求你舅舅,拼盡全力也要把你阿媽救出來!’是以孩子們不敢有絲毫拖延,雖然前路黑暗,但也加快腳步摸索前行。”
這時,那人忽的開口道:“這地道通往何處?”
安德拉搖了搖頭道:“這事我那兒子卻沒說,隻說是從那暗道裡頭出來,叫一個人給救了,那人正是我義妹想将孩子托付之人。那人從雷萊口中知了事情之後也不多言,隻将孩子帶走,又遣人避過人去,将這其餘四個孩子送到我家中。”
陰影裡的那人又問:“那個帶走小阿锵的人是誰?你兒子連你也不肯告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