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又搖了搖頭道:“那四個孩子我都問了,卻無一個人願意開口,我問雷萊,他也說:‘父親,我們四人已對着雪山神和主神發過誓言了,和這人相關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人說一句,請您别叫我違背我的誓言。’唉,他和我都是虔誠的信徒,我們都清楚這誓言的力量有多大,是以我沒有逼問下去了。”
那人靜默不語,又繼續道:“你義妹新喪,可那時眼下之急還是和辜烏德和娜斯林有關,你又打算怎麼辦?”
安德拉聽這人終于問到問題關要所在,又開了口,回到了方才的話題:“我将那晚在城主府的事情說了,娜斯林和辜烏德都問我:‘大人,您信他說的話嗎?’我清楚明白這兩個孩子的秉性,他們天性善良,雖對瑞升有些畏懼氣惱,但心裡還是敬愛着這位兄長,是做不出這種事的。故而我回答:‘你們說沒做過,就絕對沒做過。可是,外頭的人信嗎?衆口铄金,三人成虎,這還是铮珏說過的道理,你們已經大了,還不明白嗎?況且,今日是二少爺和三小姐,那明日呢?會不會就是阿伊莎?’”
“這幾個孩子聽了我的話,心下自是擔憂,說不出來。而正在這時,雷萊卻忽然開口:‘父親,事到如今,非逃不可了!’我心裡卻和他想的不一樣,正要開口,他卻先阻止了我:‘父親,咱們藏不了他們三個一輩子,三個大活人住在咱們這裡,又怎麼能保證不走漏半點聲息?’”
“我一聽這話,就回頭看他,卻見他眉頭緊皺,目光堅決。我心知他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隻是那一晚全城戒嚴,除非是城主的手令和我的腰牌,否則那晚沒有人可以從城裡出去。”
正在這時,那人輕聲開口道:“……城主的手令你拿不到,那麼你的兒子他們唯一能拿到的,就隻有你的腰牌。”
“腰牌隻有一個。”安德拉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像是屋子外咆哮的北風,“而它隻能在我身上,絕不能出現在别人的手裡。”安德拉的眼球轉了轉,借着燭光,可以看見他的眼神裡透露出一股倦怠之意。
安德拉看向那個坐在陰影裡的人,突然道:“人總是免不了陷入兩難的境地,所以選擇就顯得極為重要。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擇?”
“是選交出你的腰牌,放走那三個孩子,但你的家族會陷入悲慘的境地,你的妻子兒子會因為你的選擇失去生命。”
“還是不交出你的腰牌,藏起那三個孩子,但這樣城主就不會信任你,到時候城中耳目衆多,戒備日嚴,總有一天會查到你的頭上,到時候隻怕你誰也保不住。”
“最後,不交出腰牌,交出那三個孩子,用良心換取榮華富貴,然後你會被你的妻子和兒子唾棄,你的餘生将會在折磨中度過,夜不能安寝。”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哪一個?”
那個人沉默之中,一時之間竟也回答不出。
安德拉聽那人沒有說話,輕輕笑了一聲道:“你也選不出來是不是?”
安德拉長歎一聲,忽然道:“人世間父母子女,實在是說不清的愛與恨,還不盡的恩與仇。”說到這裡,他望向那人道:“我問你,倘若一個做兒子的,傷害了他的父親,他是孝還是不孝?”
那人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渾身一震,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倘若父親是惡賊,做兒子的傷了他父親,大家都會說這是‘大義滅親’;倘若這兒子是惡賊,做兒子的傷了他父親,那便是大逆不道,禽獸不如了。”
安德拉點了點頭,笑了一聲:“是啊,大逆不道,禽獸不如。”接着他又望向那人:“但倘若不是你說的那樣,兒子父親都不是惡賊,是做兒子的有苦難言,做父親的無計可施,那這一刀,又算作是什麼?”
那人閉了閉眼,低歎一聲道:“那就是情非得已,無可奈何。”
“情非得已,無可奈何!”安德拉低喊一聲,眼睛又濕潤了,他是個性子堅強的漢子,這許多年來已少有情緒波動之時了,可今夜那臉面上的淚痕卻不曾幹過,他心中的愁苦也經年累月,越積越深,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好一句情非得已!無可奈何!”
那人望着安德拉,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望着他。
“……那時候他跪倒在那裡,嘴唇已叫他自己咬破了,這顯然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了。他說,他是不孝順的孩子,沒有辦法再侍奉我和佐西瑪左右了。”
“我一開始還不明白他說這些話是什麼原因,可我聽見他呼喚道:‘父親!原諒我!’,然後拔出了我在他十五歲生日時送的那把匕首,緊接着,我就覺得身子有些發冷了,肚子上很疼。我低頭去瞧,隻瞧見他的手上沾滿了他父親的鮮血。”
“而就在那一刹那間,我也明白了他的意圖。‘拿去。’我把我的腰牌從懷裡拿出來塞給他,我最後一次撫摸了他的臉:‘拿去,我的孩子。’”
安德拉的手終于緩緩動了起來,他将他的那雙手輕輕按在自己左邊側腹上,頓了頓繼續道:“在我的左腹,有一條很深的傷疤。”
“那是十九年前,我的兒子最後給我留下的東西。”
那人沒有出聲,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件事,她的唇微微抿着,顯得極為嚴肅。
“而在這時我倒了下去,将桌子撞倒,茶盞碎了一地,佐西瑪睡得淺,聽見聲響就醒了過來。”安德拉道,“卧房就在書房隔壁,走過來隻需要推開一扇槅門就好,佐西瑪拿着燈,影子就映在上頭。”
“我那時覺得身子已逐漸沒了力氣,可還是想和他說說話,我問他,你不和你的母親告别嗎?”
“他望着我,像是要将我刻在他的眼睛裡一樣。又轉頭望向他母親投射在槅門上的影子——就像剛才看我一樣——緩緩搖了搖頭道:‘要是和阿媽說了話,我怕我就永遠走不了了。’”
“我看着他,心裡也明白了。”
“緊接着雷萊他們四個孩子就跳出門外,而她們的身影剛消失,佐西瑪就推門進來了。”
安德拉将頭低低垂了下去,誰也瞧不清他的神色:“小阿锵還能有機會同她的母親說話道别,可我的兒子卻再沒那個機會了。”
“至于我,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說話。”
因為這一去,便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