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把紙卷放回匣中,懶洋洋坐在一個石凳上歇息。
跟着他出來的兩個小丫鬟偷懶,躲在一塊高大的壽山石後,跟一個相熟的小姐妹聊天聊得投契,早忘了他這個三爺。
賈寰也不催她們,靠着邊上一堵石壁,閉目打起了盹。
四周竹葉潇潇,涼風袅袅,十分惬意。
冷不防他的耳垂被人揪住,疼得他“呀”一聲坐起!
睜眼細看時,趙姨娘正咬牙切齒地瞪着他:
“你個沒造化的下流種子!好不容易能上一回高台盤,你敢給老娘搗鬼?!皮癢癢了是吧?膽壯了是吧?翅膀硬了想上天日龍了?!”
賈寰沒想到她能追到外頭來罵,疼得龇牙咧嘴求饒:
“裂開了!裂開了!耳朵裂開了,求姨娘饒了這一回吧——”
“别打馬虎眼!老實交代怎麼回事?!你抄的書,怎麼到了寶玉手裡?!是他逼着你的?”
賈寰的耳朵被擰了好幾圈,受不住疼,慫唧唧地把那日的事說了一遍,攤手擺爛道:
“我跟二哥哥是手足兄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挨打呀,就幫了他這一回,他也送了我一個八音盒……”
趙姨娘氣得倒仰。
待要再打罵賈寰,賈寰已經趁機溜走,周瑞家的又遠遠擺手喊她,隻得暫歇了怒火,氣沖沖地返回王夫人院中。
一盞茶的功夫,她又出來了,身後跟着彩雲彩霞二人,懷裡各抱着一匹妝花錦,一匹鲛霞紗,沉甸甸地壓手。
賈寶玉的鬼把戲,能哄住粗枝大葉的賈政,哄不住王夫人,當場就看明白了怎麼回事,怕趙姨娘事後嚷出來讓寶玉捱打吃苦,賞她兩匹好料子捂嘴。
賈寰聽說了,擔心趙姨娘不依不饒還要鬧騰,讓奶娘錢嬷嬷趁夜去勸她“退一步海闊天空”——
“嬷嬷就說書是我抄的,學問在我腹中,早晚有我出頭的機會,何必急在一時?真要得罪了太太,她在背地裡使壞,我和姨娘都得吃虧……”
趙姨娘無奈,坐在房裡關緊門窗惡罵了王夫人一頓,拎起剪子裁衣裳去了。
織錦、鲛紗這樣的好料子,她平時摸不着的,王夫人的小庫房裡也沒有很多。
用兒子的一場風頭來換,勉強也能心态平衡。
賈寰見她識相,松了口氣。
他這個姨娘看着咋咋呼呼,就是個“窩裡橫”,怼上鳳姐尚且忍氣吞聲,怼上王夫人更慫。
既然已經被王夫人當面敲打過了,衣料也抱回來了,事後再敢挑唆着讓賈政打寶玉,王夫人能饒了她,賈母也饒不得她。
賈政外出多時歸家,對兩個兒子的課業十分上心,考校一番後還算滿意,随口追問王夫人——
他為寶玉延請的業師,去哪兒了?
王夫人尴尬,斟酌言辭準備糊弄賈政的時候,賈寰剛好來王夫人房裡請安。
賈政口中的這位郭姓業師,雖然是給賈寶玉延請的,賈環這個孽庶也沾光開蒙,日常跟着一起聽課,後來病了,就不再去受教。
像賈寶玉這樣的厭學狂,看正經讀書人都是“餌名釣祿”之徒,是鑽在八股文裡出不來的“祿蠹”,隔着幾裡地都嫌他們酸臭,認定他們死讀書不知變通,不能闡發聖賢之微奧……
種種頑劣,匪夷所思。
偏那業師也是個清高的,貴為二甲進士,一度還出仕為官,勢頭強勁躊躇滿志的時候,他的恩師兼靠山被皇帝治罪,連累他也被摘了烏紗帽,想着走賈府的門路起複,才屈尊做了頑童的業師。
他自以為是個鑽營的好門路,卻不知在他之前,鳳凰蛋已經氣走了兩個舉人、一個進士,他是第四号了。
四号業師來賈府當天,二門上的小厮就拿他打賭,賭他能在寶二爺手下忍多久卷鋪蓋走人。
“四号”懵然不覺,滿懷憧憬,熬了三天就叫苦不疊。
他萬沒想到“詩禮簪纓”的賈家,阖府上下除了賈政,再沒誰把念書當個正經事的。
賈寶玉上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各種找借口偷懶。
若是賈政在家,他還有所忌憚收斂着,偏賈政去了皇陵公幹,數月不歸,他頭上沒了緊箍咒,比從前更加懈怠浮躁。
“四号”擺出嚴師的口吻,略說了他幾句,他居然敢抛書而去!
鳳凰蛋身邊跟着的一幫小厮,非但不勸,還反助着主子嚣張,恥笑“四号”不識時務。
“四号”大怒,告到賈母那裡,結果可想而知,一怒辭館。
礙着薦人的顔面,他扯了一篇“家慈有疾,回鄉尋醫,入秋之後再來府上執教”的場面話,再不肯來了的。
賈寰穿書略遲,并沒有見過四号業師,對他的人品才學不甚了解。
此刻看着王夫人為難的臉色,主動出聲替她解圍,先把那業師離開前的場面話學舌了一遍,再幫着支招——
“……郭先生事母甚孝,這一去未必還能回返,我和二哥哥的課業又耽誤不得,不如先去義學随讀?”
賈政捋須點頭,立刻讓人去張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