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①
搶田奪地?
這是梁山好漢們才敢幹的事,在江南膏腴之地發生了,饑民揭竿而起了!
甄士隐一個富貴閑人,他應對不了這樣棘手的局面,被迫将田莊都折變賤賣,仆傭也遣散,帶着妻子并兩個丫鬟投靠嶽丈。
算算時間,甄家敗落與林如海出任鹾政,間隔沒幾年。
林如海據實上奏,力證自己虧空鹽稅事出有因,反被那些沿海的州縣官們聯手背刺,說并無民亂。
賈雨村歎道:“州縣官若承認有‘民亂’,烏紗帽乃至人頭都不保,他們沆瀣一氣,林鹾政百口莫辯,最終那些沖進鹽田的饑民,都被算作‘私鹽販子’定了罪。”
巡鹽禦史另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緝私”。
緝拿不力則罰俸、革職,連着手下人都要跟着吃瓜落。
那些走投無路的饑民,背着鹽到處販賣。
他們沒有鹽引,不繳納賦稅,像極了“私鹽販子”,實則隻是為了活命而已。
林如海縱然抓到了幾個,看着他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樣子,又能如何呢?
打殺了他們,鹽稅虧空就能彌平了嗎?
揚州的官不好當。
揚州的商也不好做。
富甲天下的大鹽商,每年都得跌倒好幾家,說破産就破産!
賈雨村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深谙其中弊端——
“一份鹽引除了官定鹽稅,額外還要加二錢稽查茶水費用,二錢衙門文書費用,七分核算費用,靠岸停放再加二錢五分,鹽船許可、執照封印、航行,每引若幹錢,加上向鹽場買鹽還得支付每引一兩二錢白銀,外加鹽船往來各處打點巡查兵丁們的費用,統算下來,每引兩百五十斤海鹽的毛利,隻有一兩二錢銀子,稍微出些岔子,遇到風浪打翻了幾船,就得蝕本。”②
“販鹽”這個買賣,高成本,高風險,利潤卻忽高忽低,甚至逐年走低。
鹽商豪富天下皆知,但盯上鹽商薅羊毛的人也多,他們在額定鹽稅之外,頻繁被鹽務上的大小蛀蟲敲剝。
很多大鹽商幹脆不賣鹽了,隻倒賣鹽引,把風險轉嫁給小鹽商。
林如海眼中的那些“小鹽商”,很大一部分都是這些大鹽商的馬仔。
“惠政”肥了大鹽商的腰包,風險卻被林如海自己扛了。
冤種鹾政!
沒誰肯信他是真冤種,咬定他私底下收受了大鹽商的賄賂,說那些虧空的鹽稅都落入了他的腰包。
林如海百般填補,依舊還有三十餘萬兩的缺口。
賈雨村攜黛玉入京之前半年,夜谏林如海,讓他速速變賣姑蘇祖産填補虧空,或可免禍。
賈寰深以為然,發自内心地給賈雨村點個贊。
此獠卑劣無恥,卻當機立斷,懂得棄卒保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隻要能保住烏紗和性命,區區祖産何足惜哉?
人都沒了,要錢何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祖産留不住命!
銀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萬事皆空!
林如海既沒兒子,也沒嗣子,與其被人吃絕戶,不如填了鹾政上的虧空,換得喘息之機東山再起。
但凡他能活着從揚州返回京城,有四王八公從旁襄助,未必不能翻身。
儒冠誤人!
好在林如海聽人勸,迅速典賣祖産,填補了大半虧空。
餘下的那些,隻要他人還在揚州任上,慢慢地都能填補上。
這年月的官員,在任上有些虧空稀松常見,隻要數額不是太誇張,皇帝看在林如海已“破家”的份上,也不好揪着不放。
賈家身為林如海的姻親,上下奔走,希望皇帝能給“鞠躬盡瘁”的臣子一份體面。
身後浮名,對死了的人來說也許無所謂,對活着的人來說很重要。
沒有塵埃落定之前,黛玉都得呆在牟尼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