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哦”了一聲,朝後靠在柳樹上,他大概覺得自己領悟了什麼,拿起别在腰上的煙袋,用一種頗有深意的表情抽了兩口:“唉……”
柳頻雲笑盈盈道:“其實我不會劃船,我這樣去遊湖,會不會掉進湖裡去?”
船家笑了兩聲:“那倒……”
“不管怎麼說,我去了。”柳頻雲握緊兩支槳,模仿着方才看見的姿勢搖了下槳——船沒動,但船家靠着的那株柳樹後卻走出來一道身影。
任少俠淡淡道:“我也不會劃船。”他看了眼吓了一跳的船家:“要不通融一下退錢吧。”
他用那張表情不怎麼豐富的臉說“通融一下”時,真讓人感覺毫無商量餘地。船家捏着煙杆堅持道:“隻能退一半的錢。”
柳頻雲哈哈笑道:“好了好了,不用退錢,我會劃船。任少俠,請上船吧,今日我請你遊湖。”
任少俠有點别扭地上了船。柳頻雲手臂一晃,隻見水瀾金燦,船順利地蕩了出去,任少俠彎腰穿過小船中間的竹蓬,站到柳頻雲身前,他好像不怎麼高興:“你詐我。”
柳頻雲笑道:“誰叫少俠你也不願以實相告。”
任少俠竟不反駁她這句話,他面朝夕陽,此時天空還未完全變成黃昏模樣,柳頻雲仔細地盯着他面容輪廓,心想這假面做得真好,好得就像,她臉上這張一樣。
她将船帶向荷花深處,鹭鳥們像詩文中那樣驚飛起來,任少俠依舊不說話,他沉默着與柳頻雲對視片刻,忽然望向湖面前方。
柳頻雲以為是前面發生了什麼事,轉頭去看,卻被重重荷花荷葉攔住視線,再轉回去看,任少俠已退了兩步,他手一撐,人便上了竹蓬,他一撩衣袍,坐了下來,一足垂下,一足仍踏在竹蓬上,持劍的手懶懶枕膝,神态竟也跟着懶怠惬意起來。這姿态若放在懸崖邊,一定十分落拓。
他保持着那種惬意的神态,道:“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這話以前就有人說過。
柳頻雲淺笑道:“這不公平,你知道我長什麼樣,我卻不知道你長什麼樣。”
任少俠不說話。
柳頻雲繼續道:“你為什麼不願意以真容示人呢,我又不像沈集甯那樣能過目不忘。任少俠,你把自己的臉遮起來,是不是因為……我們從前就認識啊?”
她丢開船槳,站了起來,小船因她粗魯的動作晃了一下,任少俠也因此歪了一下,不過他很快撐住了。柳頻雲向他走去。現在他們、小船已經遠離湖岸了,湖上其他船隻也都離得很遠,能聽見她們說話的,隻有圍繞着小船的荷花。
任少俠移開視線:“你猜錯了。我要走了。”
他要從竹蓬上跳下去,柳頻雲立刻逼近,任少俠往哪邊偏她就往哪邊踩,反正,堅決不讓此人有機會站到船闆上!同時,她迅速地拿出了出門前臨時起意帶上的藥水——心姨說過,能做假面還不傷肌膚的材料就那幾樣,隻要用這藥水一擦,江湖上現有的假面十中有九都會立刻脫落。
她方才說的話是個預告,今天非得看看這廬山真面目了!
任少俠一見藥水,立刻發覺那是什麼,擡手就擋,柳頻雲下不了手,船又左搖右晃的,她害怕跌下去,忙道:“你擋什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誰!”
任少俠左躲右躲:“你别詐我了!我不會上當了!”
“誰詐你了——”船實在搖晃得太厲害,柳頻雲無法下手,她心想要不直接潑吧,雖然有點浪費來着,但滿滿一瓶,怎麼也能潑到一點吧!
這麼沖動地想着,她就這麼沖動地幹了,好巧不巧,任少俠這邊似也下定決心,擡手不再是擋,而是攻!兩手一碰,打開的瓶口竟向柳頻雲這邊翻來!
“哎喲!”柳頻雲捂住臉。好涼啊!
在竹蓬上的人也終于找到機會跳了下來,他沒跑,反而朝柳頻雲伸出手:“雲兒!你沒事吧——”
柳頻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住他伸來的那隻手:“你果然認識我!”
任少俠一怔,柳頻雲感覺假面逐漸浮起,她順勢扯下假面,臉頰微微的癢,然而被晚風吹着,她又覺得這樣很舒适。
她心情很好,因此得意地笑:“不必裝了,我知道是你,秋!衫!”
任少俠眼睛微微睜大,柳頻雲見自己說中,越發開心,但同時,她又不解:“你要是不扮成男的,我早就認出你來了,你說你幹嘛假扮成男的呢?”
然而秋衫道:“我沒有。”
柳頻雲對此信不了一點:“還跟我裝。你知不知道,你生氣、着急、犯别扭,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秋衫一言不發地拿過她手裡的藥瓶,倒出最後一點藥水搽在假面上,随着假面漸漸脫落,一張似曾相識,又和記憶中大相徑庭的容顔出現在了柳頻雲面前。
柳頻雲不禁退了一步。這青年形容俊逸,風度湛然,但無論如何,他确實是……他。
她不由伸手去摸他臉頰,企圖摸出第二張假面來,然而指尖劃過那肌膚,她确定,真的沒有僞裝了。
“你……你不是秋衫?”
秋衫拉下她的手,他歎氣,眼睫也垂着:“我是秋山,秋天的秋,山巒的山。”他說得不那麼順暢,但柳頻雲聽得出來,這一次,他沒有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