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出她的緊繃。
江蒙平日裡的情緒總是輕快的、簡單的,裴預覺得是因為她不想事,所以不會憂心或難過。像個永遠快快樂樂的小傻子。盡管她其實很聰明。
所以當她不快樂的時候,就格外明顯。
而且這人一點兒不藏事,完全體現在臉上,面皮繃的緊緊的,嘴角抿起一個鋒利的弧度,眼神緊張地四下觀望。裴預毫不懷疑,現在即便是一根頭發絲落到她肩上,她也會立馬跳起來。
“江蒙,”他叫她,“看我。”
江蒙扭頭。
裴預做了個鬼臉。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他放下手以後臉燒的厲害。裴大人雖不是那古闆端方的人,但到底家教甚嚴,拿手指頂住鼻尖,作出個“豬鼻子”的這種大為失儀的動作,真是從小到大沒做過。
甚至沒人敢向他做這個動作。還是有一次在京中看街邊小兒這般玩耍,當時覺得孩子滑稽有趣,無意間便記住了。
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會這樣。
還好,江蒙笑出聲了。
她指着裴預,前仰後合,笑的太狠,捂着肚子倒到一邊。裴預原本尴尬欲死,現在看着她倒下去,自己也忍不住一下子笑出聲。
“有這麼好笑嗎?”他問。
“不是……”江蒙上氣不接下氣,“不是好笑……是太不好笑了……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做豬鼻子這麼不好笑……”
裴預:啊?
“你看我的。”江蒙笑夠了,坐起身,正色道。
她雙手揪住耳朵向外扯開,皺起鼻子,翻着白眼,從喉嚨裡發出哼哼聲,不說和豬叫幾分相似,起碼也是一模一樣。裴預頓時笑噴。江蒙還沒完,一連做了好幾個花樣,各個惟妙惟肖。
裴預低下頭,笑的肩膀顫抖。
牢房裡光線昏暗,對面的江蒙明明模糊不清,可他卻覺得她的臉龐格外明晰和鮮活。這時憋悶的空氣,潮濕難聞的氣味,仿佛都短暫地驅散。
不得不說,裴預這輩子也沒想到,他會在監牢裡重溫童年,或者說彌補童年。他記憶裡兒時沒有怎麼笑過,總是擔心文章寫的不夠精彩、祖父的問話答得不夠機敏、這樣那樣的禮儀做的不到位,他總是很累,提心吊膽。
有時在書房,趁着先生讀書時,他也會偷偷偏頭去望窗外遠處的紙鸢,幻想有朝一日他也能放一隻五彩的大喜鵲風筝。
不過後來年紀漸長,他就不再去想這些了。
地牢裡沒有太陽光,分不清時間變化,不知過去多久,地牢門終于打開,牢頭來放飯了。說是飯,其實也就是每人一個馊窩頭和一碗水,别說裴預,就連江蒙也面露難色。
裴預讓她别吃了,最遲明日他們便可以出去,到時候他請她吃好的。
江蒙半信半疑,也不知道他這麼說有何依據,剛要問他,卻聽見牢門那邊又有動靜,似乎是有人來送飯了。
她把腦袋塞進木栅欄空隙裡,往外看。
是一個穿着樸素的女子,胳膊肘挎着個籃子,熟門熟路地走下台階。衆犯人一見她來,紛紛歡呼,但不是輕浮的起哄,相反是帶着種尊敬,仿佛在歡迎一位領袖。
那女子走到燈下,江蒙才看清她竟然十分年輕,看樣子也不過是十六七歲,還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一掀開籃子上的布,那裡頭竟然是一摞摞還冒着熱氣兒的餅子。她将那餅子挨個發給牢房裡的犯人,沒人敢搶,都畢恭畢敬地一個個接過去。
到了江蒙這一間,剛要發,看見裡頭竟是兩個生面孔,愣了一下。
“他倆到對面去了。”江蒙好心地解釋道,眼睛盯着那餅子移不開,吞了口口水。
小姑娘“哦”了一聲,就要轉身,忽然卻盯着她的臉不動了。半晌“嘶”了一聲。
“咦,”她疑惑道,“你不是……你……”
江蒙:?
那小姑娘突然湊近,把江蒙吓了一跳,隻見她兩眼閃閃發光,盯着她道:“您不是江大俠麼!”
裴預聞聲也走了過來,正好聽見這一句,頓時驚詫地望向江蒙。江蒙回望過去,臉上寫滿疑惑,我沒見過她呀,她用眼神表達這個意思。
她仔細端詳那姑娘的臉,挺面善的,但她确實不記得自己認識她。
那對方又是怎麼知道她的呢?還叫她大俠?
“您忘啦?”見她遲遲想不起來,小姑娘忙道,“在無極教,您救過我的命呀。”
江蒙“哦……”的一聲陷入回憶,片刻後老老實實搖頭道:“沒想起來。”
那時候裡三圈外三圈那麼多人,她哪兒能都記得。
小姑娘急的跺腳,湊近了,對着江蒙耳朵壓低聲音道:
“我娘,是趙燕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