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如沸,火紅的大太陽挂在天上,曬的鎏金碧瓦也似鍍了層白霜。
門子坐在春凳上打盹兒,滾燙的風吹起短襟,燙的露出來的那塊皮肉打了個激靈,摩挲兩下,翻身換了個舒坦的姿勢。遊方老道打門前過,嘴裡唱着略帶方言的小調。
遠遠過來一架馬車,偷懶的倆小子忙不疊起身,巴兒狗似地迎了上去,“大爺回來了。”
杌凳放下,男人一身绯色官袍越顯儒雅端正,拾步上台階,府裡的管事跟在左右,打扇子的動作一絲不敢怠慢。
“太太可回來了?”李鶴桢解開領口第一顆扣子,松快一些,才覺清風灌進胸腔。
“回來了,太太一早就到家了,知道爺聽宣進宮,怕誤了爺的正事兒,才不準底下的人去大秦門外頭等呢。”管事的一邊說,一邊使眼色叫人去上房通禀。
李鶴桢點頭,解開的口子複給系上,走到二門裡,腳步頓住,踟蹰一瞬,側身吩咐:“叫老二也過來,太太回來了,可算是有人管着他了,再有野跑的往便宜坊裡賭錢,仔細太太惱了動家法,連你們也不饒。”
“大爺提點得是。”管事的附和,“隻是……到底不是都似太太院子裡教出來的人,有張姨娘慣着,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也……”
“您倒是不懂事兒了,别人年紀輕也就罷了,您在這府裡伺候了幾十年了,也不知道規矩?也就是咱們大爺仁慈,少得計較,便宜坊讨債的拜帖都送到六部衙門了,你們還要蒙着臉自顧扯糖人兒,事情鬧大了叫太太知道,大爺也護不住你們。”嗆聲的小子叫路喜,是跟着大爺的小厮,他雖年輕,卻比别人多幾分體面。
管事的挨了罵,再不敢還嘴,連連稱是,颠兒跑着去張姨娘院子裡請人。
繞過抄手遊廊,兩側花木芊萰,盡頭上房院子裡入目便是一片月季花圃,眼下正是時節,花蕊盛豔,摘花的丫鬟瞧見他們,丢開提籃,笑着拭手打簾,叫人進屋裡知會。
“我的爺,可算是見到真鳳凰了,家去這一趟,太太是吃飯也想,走路也念,怕家裡的婆子管事們懈怠,又擔心刮風下雨,那些個混小子貪玩不記得去衙門口送傘,早知這麼多顧慮,該是把我留下來,也少叫太太憂慮。”
她是大太太身邊的貼身丫鬟琳琅,自小伴在主子身邊長大,因着她性子讨喜,辦事可靠又善于權變,深得大太太倚重,與府裡幾位少爺小姐也交情頗好,說話自也少了外道。
“琳琅姐姐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叫人去衙門口尋我?母親可用了飯?一路可順遂?”
二人說着進屋,大太太從裡間出來,一把抱住兒子哭一氣眼淚,才拉着到西隔間的窗戶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我的兒,怎麼就瘦了?天氣炎熱,在家裡還捂這一身,仔細要生痱子。”又叫伺候更衣的丫鬟來,換了方便清涼些的家常衣裳,母子倆才坐下來說話。
“老太太身子硬朗着呢,隻是心裡還記挂着你們兄弟幾個。”大太太話裡無不惋惜,“可惜,若不是老太太當初做了那般的錯事,鬧得和你父親離了心,老太太都這麼大的年紀了,該是留在京都城享清福的,應城老家雖好,到底不如京都繁華,老太太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不是小事,我從咱們家帶去了兩位大夫,隻盼着你三叔他們多上心些。”
老太太是因迫害府中子嗣,為了扶持娘家侄女張姨娘上位,給大太太卧房裡放毒蛇,叫天玑營衙門在一個小賊身上順藤摸瓜查出了官司,恰逢李鶴桢跟着馮老将軍在南邊打了勝仗,少年将軍,戰功赫赫,消沉許久的永安候府終于重獲聖心,禮部的官敲鑼打鼓的為大太太送來了一品诰命的寶冊。
一邊是心愛的表妹,一邊是生了個光耀門楣的好兒子的發妻,永安候思量許久也難以割舍,隻得狠了狠心,将所有是非全推在母親身上,在官府結了文書,老太太年紀大,遭不住打,侯府認繳了罰銀,翌日,便十幾輛馬車,風風火火把老太太送回了應城老家。
因着這事兒,父子倆都不大待見老太太的事情,就連禍事起源的張姨娘也鮮少提起她在應城的親姑媽。
老太太六十大壽,太太能不計前嫌往應城賀壽,漫說是這府裡了,京都城知道内情的人家,無一不稱贊大太太的賢名。
“好孩子,老太太是年紀大糊塗了,她雖有錯,可到底是你親祖母,她身子硬朗,在應城老家好好的,咱們在京都才能好好的。”兒子已到适婚之年,大太太早就上心的在京都世家小姐裡選了幾位極好的,暗地裡慢慢打聽。她不辭辛苦的去探望老太太,是為着給外人看,但盼着老太太順順遂遂熬過這幾年,卻是真心。
“兒子省得了。”李鶴桢應道。
母子倆又說起議親的事情,大太太滿面得意,又誇他品行端正,知禮守矩,平南侯府的公主娘娘差人打聽了三五次,說不準還真能定一門好親事呢。
聽到母親的用詞,李鶴桢心頭一滞,來不及細問,就有外頭婆子在門口禀話:“二爺來了,二爺快進去吧。”
“大哥哥也在?”
“大爺來有一會兒了,在裡頭和太太說話呢。”
緊接着珠簾撥開,人高馬大的李義銘進屋靠牆角站直,活像一根瘦溜的竹竿子,“給太太請安,大哥哥也好。”
府上是大太太管事,他雖有張姨娘縱容,可月例開銷這些,也全由大太太安排,大太太慈善和睦,亦未曾在這上頭刻薄于他,奈何他自己不争氣,念書的本事沒有,又貪玩常得了銀子就往賭坊鑽,每每虧欠,父親和姨娘那裡是不管的,還得求到太太這裡救命。
次數多了,他自己心裡也覺得愧,在上房這裡,總擡不起頭臉。
“好孩子,怎麼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珍珠,叫廚房端兩碗杏露飲來。”大太太笑着拉過他的手,叫他坐下。
自己的兒子有本事,大太太更不會上心叫家裡的庶子們也長出息,小打小鬧花不了幾個錢兒,等自己家的娶妻生子,這府裡遲早是要分家,任他長成歪脖子樹,吃苦遭罪自有跟着受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