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不明白,楊巧珍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詞去形容梁山,她深吸了一口氣,說:“他是你的丈夫。”
“他活着的時候是。”楊巧珍說,“現在不是了。”
梁晴看着楊巧珍冷沉的面孔,“所以你心安理得地接受賀叔對你的示好,對嗎?”
母親和女兒,是彼此最親的人。
最親近的人,往往都知道,刀子往哪裡捅,最傷人。
互相對視的母女倆之間,仿佛隔了個透明的天平。她們各自把繩子往自己這邊拽,彼此扯得繃緊又難受,卻又都緊拽着不放手。
而天平上,其實什麼籌碼都沒有。
死一般的寂靜蔓延在不大的客廳。
不知僵持了多久。
楊巧珍遲緩地眨了眨眼睛,她從沙發底下抽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木箱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她也不在意,木箱旁邊支了個小棍,上面挂着鑰匙,也許是放的時間久了,鑰匙上也有了一層斑駁的鏽迹。
楊巧珍拿着鑰匙插進木箱正面挂着的鎖孔裡,輕輕一擰,鎖就開了。
梁晴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擰開的鎖落在木地闆上,發出“咚”的一聲,聽在耳朵裡,很是沉悶。
楊巧珍的手停了一瞬間,然後翻開木箱的蓋子,裡面沒幾樣東西,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手劄、明信片、相片,依次擺放得很規整。
楊巧珍抽出最底下僅有的一張相片,一聲不吭地将它撕成了兩半,又撕一下,手裡的照片變成了四片。
“媽,你幹嘛?”梁晴急切地問。
楊巧珍沒回答梁晴,隻是更快地重複手裡撕扯的動作,短短幾分鐘,一地都是被撕碎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臉變得四分五裂。
梁晴伸手去阻攔楊巧珍,楊巧珍往旁邊一躲,她倒退了好幾步,不慎跌坐在沙發上。那一瞬間,徹夜未眠的疲倦突然湧上來,讓楊巧珍的面容霎時變得灰暗不堪。
梁晴見狀,忙上前幾步扶住楊巧珍,卻在楊巧珍跌落在沙發時撲了個空。
楊巧珍閉上眼睛緩了幾秒,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透着掩不住的疲憊:“你想走什麼路我不攔着你,可你非要走你爸的老路,那我說什麼也要把你拽回來!”
楊巧珍睜開眼,“你忘了你爸是怎麼死的?為了辦不完的案子,為了抓不完的嫌犯,結果呢?人說沒就沒了,一聲招呼都不帶打的。”
“媽——”梁晴喊了一聲,卻阻止不了楊巧珍接下來要說的話。
“死的時候,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楊巧珍冷笑一聲,眼淚卻緩緩從眼角溢出,“你也要變成他那樣嗎?”
一整晚的擔心和後怕,在她眼淚奪眶而出的瞬間,得到了宣洩。楊巧珍閉上了眼睛,說出的話也帶着輕微的顫音:“我不能眼睜睜地在看着你死在我的前頭啊。你還這麼年輕,還沒結婚生子,我還要等着抱我的外孫呢——”
母女倆劍拔弩張的氣焰因為楊巧珍的眼淚逐漸消散。
梁晴從茶幾上的抽紙抽出幾張遞給楊巧珍,楊巧珍沒接,背過身擡手胡亂擦了下臉。楊巧珍一直都是個要強的女人,其實從梁晴記事起,就很少看到楊巧珍流眼淚的場景。
“媽,”梁晴拉過楊巧珍的手,她低頭看着兩人交疊的手,鼻尖不禁一酸。長年累月的操勞,讓楊巧珍的手變得粗糙,沒有絲毫被保養過的光澤度。
這些年,楊巧珍過得并不好。
梁晴說:“我會好好的,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梁晴心底很清楚,楊巧珍一個人把她拉扯長大,并不容易。
以前讀高中的時候,下了晚自習,走出校門口,梁晴第一眼就能看到站在最前排的楊巧珍。
現在梁晴步入工作,但凡她偶爾下班晚了,沒有按時回家,楊巧珍一定會打好幾個電話來确認她是否是安全的。
楊巧珍的這種不安全感,其實都是因為害怕失去她。
楊巧珍的手從梁晴手裡抽出來,然後覆在梁晴手上,語重心長地說:“媽隻有你了,别跟你死去的爸一樣犯傻。”
梁晴低下頭,沉默地看着母女倆疊在一起的手。她覺得梁山不是在犯傻,他隻是在做自己想做并且要做的事情。
沒有聽到梁晴的回答,楊巧珍的嗓音提高了些許:“小晴你聽到沒有?”
梁晴捏緊了手,說:“恩,聽到了。”
楊巧珍松了口氣,嚴肅的臉龐漸漸放松下來,她拍了拍梁晴的手,語氣也軟下來,“我去給你做早飯。”說完她就起身往廚房走去。
梁晴說:“我不餓,媽你先去好好睡一覺,不用管我。”
“我一點都不困,時間還早,”楊巧珍沒有回頭,“你去洗把臉,眯一會兒,然後吃完早餐差不多你要出門上班了。”
梁晴看一眼牆上的時鐘,低下眼時瞥到地上支離破碎的照片。她看了一眼在廚房忙活的楊巧珍,合上木箱,推到它原本的位置,然後撿起地上所有的碎片,回了自己的卧室。
梁晴把七零八碎的碎片擺在書桌上,耐心地把它們擺放在一起,手撕的碎照片很容易就能找到裂縫所在,所以拼湊起來不算難。
沒過幾分鐘,照片就拼好了。
清晨的第一束陽光從窗戶打進來,落在照片裡年輕男人的臉上,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揚,眼裡有隐隐的期待,仿佛他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迎來光亮的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