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到梁晴愣怔的神色,關切地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梁晴?”班主任見她還是沒反應,就喊了一聲。
梁晴的眼睛閃了一下,然後慢慢移過去,定在班主任那張平和的臉上,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說。
電話那一頭的楊巧珍沒聽見這邊的聲音,呼喚的音量提高了一些。班主任看了梁晴一眼,見她還是沒反應,就拿過梁晴手裡的聽筒,對着那一段說:“梁晴媽媽……您說……”
梁晴站在那裡,心好像也随着手裡消失的聽筒一樣空了。
班主任接起電話,聽着那邊的人說了幾句,他的神色肅然一頓,等楊巧珍說完話,才回道:“好,我知道了。”
挂了電話,班主任把聽筒放回座機,不着痕迹地歎了一口氣,頓了幾分鐘,才對梁晴說:“你媽已經給你請好假了,你先回去看看吧。”
梁晴低低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梁晴……”班主任喊住她,梁晴腳步一頓,停在門口,回頭看過來,班主任直視她眼裡的荒蕪一片,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要記住一點,萬事朝前看。”
梁晴看着他,又不像是在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梁晴趕到家門口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山,昏黃的餘晖灑進樓道裡,照在她的臉上,像是留戀,也像是告别。
梁晴緩了好一會兒,才堪堪忍住鼻尖的酸意,她仰起頭,克制地閉上眼睛。
令人奇怪地是,梁晴一點也不想哭,眼睛始終是幹澀的,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總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空落落的。
斜陽把梁晴的身影照在地上,微弱的光芒托住她纖細的脖頸,有如呵護一株易碎的花枝。
他随着落下的夕陽一起遠去了。
太陽仍然會重新升起,可是他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以後每一次太陽升起的日子裡,她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推開門回到家,楊巧珍還是和平常一樣,坐在客廳的沙發一角,她正用軟毛刷掃刷沙發墊上的印迹,聽見門口的動靜,轉頭看過來,恰好與梁晴四目相對。
梁晴從來沒有覺得家裡這麼靜過。
明明家裡所有的陳設都沒有任何變化,卻又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
“回來了?”楊巧珍面色平靜,手裡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刷了起來。
“恩。”梁晴慢慢走過去,她的目光落在沾了水的沙發墊上,被水沾濕的那一塊布料是梁山在家抽煙時不小心燙出的焦痕。
這塊米棕色的沙發墊是楊巧珍最喜歡的布料,她之前總念叨,要把這塊煙燙出的口子洗幹淨,卻總是忘記,一直放着沒管。
“過來給你爸磕個頭,也算是見過他最後一面了。”楊巧珍說。
梁晴視線移向矮幾上四四方方的木質盒子,木盒的外面沒有花紋裝飾,看着很樸素。就這麼一個普通而簡單的小盒子,把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裝在了裡面。
回來之前的路上,梁晴有很多話想問,可當她對上楊巧珍那雙蒼老的眼睛,就什麼話都問不出口了。
她跪下雙膝,朝着木盒磕了三個響頭。
從前家裡是她和媽媽兩個人,以後也隻有她和媽媽兩個人了。
太陽不會因為誰的消散而休止,時間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歇,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崩塌。
日子還是得照常繼續過下去,過不下去也得熬過去。
再次回到學校的梁晴,更加發奮地努力學習,不分晝夜,連老師和同學都感到十分意外。
在梁晴尚未完全成熟的年紀卻已經被迫學會如何面對别離這個課題的時候,梁山生前的事迹不知為何被翻出來,登上了當地的報紙,報紙上沒有刊登出他的照片,但其中的文字,有如一把利刃,大有劃紙破釜之勢。
報道的全篇内容控訴梁山因屈服于金錢的誘惑,而成了涉黑涉惡的叛徒,他早就忘了自己為人民服務的初心,不配做一名警察。其形容之辛辣,措辭之激烈,都直逼梁山的脊骨。
梁晴看到那篇報道的時候,很不可置信,她無法想象那些報社編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話去污蔑一個已故警察的清白。
梁山的死因不詳,還在屍骨未寒之時,被潑上一輩子都難以辯白的髒水。
更何況,他的一輩子都已經沒了。
為什麼?
憑什麼?
梁晴想不通,她跑到報社去要問個清楚,卻被拒之門外,得到的僅是一句無可奉告。
她不死心,整個寒假幾乎每天都去報社蹲點,時間一長,門衛見到她都無奈了,他私底下透露給她:“小姑娘,他們都是照上面的意思辦事的,問就是不能說,你跑錯地方了。”
梁晴聽得一知半解的,卻明白了這裡給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轉念一想,隔天梁給丁雲晖打了電話,說想去他家寫作業,丁雲晖自然一口答應,到了丁雲晖家裡,卻沒有見到丁立國,她狀似随意地跟丁雲晖問了一句丁立國的去向,丁雲晖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
丁立國一直都很忙,忙得腳不沾地,難得回家。
梁晴便隔三差五打着寫作業的借口去丁雲晖家,終于在年關的前幾天,等到了丁立國。
丁雲晖在樓上打電競遊戲。
梁晴聽見樓下的動靜,假裝去樓下找水喝。
丁立國進門見到梁晴的那一刻,微微愣了一下,随而笑着問:“小晴?你來找雲晖玩啊?”
梁晴看着丁立國,搖搖頭,說:“丁叔叔,我來找你的。”
丁立國有些驚訝:“找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兒啊?”
梁晴直接說:“我爸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丁立國皺起眉,“怎麼了?”
梁晴直直地盯着他,“我爸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報社那些人要那樣報道我爸的事?”
丁立國神情一變,說:“這不是你們小孩能摻和的事。”
“我現在不是小孩了!”梁晴提高嗓門喊了一聲。
這一喊,驚動了樓上的丁雲晖,他停了手裡的遊戲,跑下樓來,見到丁立國,“爸,你回來啦?”
丁立國沒應聲,他看了梁晴一眼,梁晴一直緊緊盯着他。
丁雲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
“你的确不是小孩了,可你的心智還不夠成熟。”丁雲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小晴,你現在處于高中非常重要的時期,一切要以學業為重,這些事也不是你該管的事,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你和你媽兩個人生活上要有什麼難處,盡管向我開口。”
梁晴眨了眨眼睛,每眨一次,眼裡的光就暗下去一分。
丁立國說:“能幫的我一定會幫。”
這番話丁立國誰都提到了,就是沒有提梁山,他們是多年的戰友,現在卻好像連提一聲名字都是忌諱,好像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丁雲晖聽得雲裡霧裡,他看了一眼梁晴,又轉頭看向丁立國,忍不住問道:“爸,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丁立國瞥了兒子一眼,然後看向梁晴,“你們要真有困難,一定要告訴我。”
“不用了。”梁晴扯了扯嘴角,搖着頭,往後退了幾步,“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了,先回去了。”
說完沒等他們什麼反應,她就跑出去了。
梁晴還沒跑出這片别墅區的時候,天空就落下來密密麻麻的雨點,徹底将她從頭到尾,淋了個濕透。
窗外的雨又下起來了,稀裡嘩啦,無休無盡。
梁晴閉了閉眼睛,伴随着雨聲低聲說:“從始至終,我都不信我爸像他們報道的那樣。”
成嚣手裡燃盡的煙灰掉落一截,聽見她說:“可是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