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雨聲都遠去了,周遭靜悄悄的,落在耳邊的哽咽就更加清楚了。
聽着她極力壓抑嗓子裡冒出來的嗚咽,成嚣心裡猛地一緊,垂眼看見梁晴抿得緊緊的嘴唇,她嘴角的弧度微微向下撇着,沒再洩露半分聲響。成嚣擡起另一隻手,卻在離她肩頭僅一寸的距離頓住,幾秒後,五指緩緩收緊,握成拳,停在半空中,在地上落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手心很快就濕了一片,成嚣靜靜站着,滑下的那隻手最終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梁晴安靜地流着淚,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洩的出口,不過就算是這樣,她還是連哭都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成嚣幾乎能想象到梁山是怎麼教育小時候的梁晴的。
甯可流血,也不流淚。
這是從前梁山對成嚣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也許不止是對他一個人說的。
成嚣這樣想着,垂在身側的手不禁蜷了起來,繃緊了幾秒後,又無力地松開。
梁山是個對工作要求十分嚴厲的領導,不僅嚴于律己,同時也嚴于待人。他幾乎不允許工作中任何一個人出現絲毫的差錯。
成嚣猜想,梁山對自己的女兒或許是以同等嚴厲的方式去要求她的,嚴苛的家庭教育造就了梁晴的好強個性,不服輸,也絕對不會服軟。
她骨子裡的剛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梁山如出一轍。
這樣拗勁的性格總是使梁晴看上去格外強硬,幾乎不會把她這個人和軟弱這樣的詞等同在一起。
或許是受梁山的影響,梁晴很少哭,至少在成嚣的印象裡,她哭的次數非常少。
他幾乎從未見過她流淚。
除了那一次。
梁山過世後的某天下午,成嚣等在梁晴學校門口,他遠遠站在一棵樹後,遙遙地望着校門口魚貫而出的高中生們。
他們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一般都是三兩成群,女孩們手挽着手,男孩們勾肩搭背,都有說有笑走出校門,青澀的臉龐上洋溢着爛漫的天真。
成嚣不動聲色地辨認着那些面孔,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梁晴獨自低着腦袋從校門口走出來,她背着書包走在一邊,一陣風吹過來,掀起她垂在臉側的碎發,也把校服吹得鼓揚起來,風不大,卻幾乎能把她整個人吹走似的。
成嚣站在樹後,看見梁晴擡手擺正衣領,理了理外套衣擺,然後把拉鍊拉到最上面,少了風力,校服外套漸漸癟下去,貼合在她的前胸和後背。
成嚣發現,她比上一次他見到她的時候更瘦了。
離開了校門口,梁晴順着街道一側的道路往前走,成嚣默不作聲地走進人群裡,隔着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沿途走過一家又一家店鋪,文具店,便利店,小餐館……
難得休假的學生們流連在這些店門口,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說着最近學校發生的趣事。
格外熱鬧。
梁晴背着書包穿過人群,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成嚣默默跟在她身後。
又走了一段路,成嚣發現前面的梁晴站住了腳步,他遠遠看過去,看到了那家店門口的招牌,她停駐在店門口,雙手抓着雙肩包的背帶,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走進店裡。
有兩個年紀相仿的穿着校服的女生笑着從她身旁走過,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梁晴頓了一下,也跟在她們後面進了店裡。
成嚣蹲在馬路邊,朝着那家甜品店的落地玻璃窗望過去。
這天下午的陽光好極了,格外明媚,照在玻璃窗上,反射出十分刺眼的光。
成嚣擡手擋在額頭上,眯起眼睛,他看見梁晴站在剛才那兩個女生後面排隊,等她們結完賬,才跟店員指向玻璃櫃裡的一款甜品。
成嚣看不清她買的是什麼,就朝着甜品店走近了點,在梁晴轉過身來面向他這邊的時候,迅速閃身避到一棵樹後面,過了半晌,他探出頭再看過去,她已經坐在高腳凳上了。
梁晴買了一個不大的蛋糕,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陽光灑在她身上,從窗外看去,她周身鍍着金色的光,晃眼得像是一抹随時都會破碎的,不真實的剪影。
她拆開包裝,把蠟燭一根根地插在蛋糕中間,卻沒有點上火。過了一會兒,她切開蛋糕,放了一塊在餐碟上,拿起叉子剜起一勺那塊蛋糕表皮上的奶油,放進口中,然後緩慢地咀嚼。
她吃得很慢,成嚣靜靜看着,在她咽下第三口的時候,一滴淚砸進蛋糕裡。她沒有停下,接着把一勺又一勺的蛋糕往嘴裡塞,塞到嘴裡已經滿到裝不下了,才停下手裡放下又擡起的重複動作。
她就那樣無聲地、緩慢地、淚流滿面地吃完了一整個蛋糕。
那是成嚣第一次見到梁晴哭,那個時候的她就像現在一樣,連哭都是沒有聲音的。
如同一部訴說着無限難過的黑白默片。
雖然沒有聲音,卻又什麼都表達了。
手心蓄滿的淚水,潮濕得像是下過一場尤為漫長的雨,許久都未停歇。
她與他對峙的時候沒有哭,被掐到幾乎窒息也沒有哭,疼到手抖、氣到發狠的時候還是沒有哭。
卻在被蒙住雙眼的此時此刻,哭到難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