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嚴厲的男聲從身後傳來,是黑着臉的尹父,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來,“你不回來對我們都好。”
尹母忙上前分開二人,一面攔着丈夫一面解釋道:“你叔叔不是那個意思……我們不是讨厭你,是怕你難過。”
“别回來了,趕緊走!”尹父厲聲道,“尹淼的死與你無關,你自責也沒有用,他已經死了!”
他一邊說還一邊推挪着,直接把黎初推出門外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門内隐隐約約傳來劇烈的争吵聲,黎初跪在地上,沉默不語,額頭再一次磕在地上,咚咚連續磕了好幾下,地闆上隐隐沾染上血迹。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來,徒增别人家的感傷而已。
他也知道是個懦夫,是個卑鄙小人,明明要逃離這個城市,還主動上門告知讨人嫌。
他隻是為了自己,為了減輕自己的愧疚,不要臉的想要獲得原諒。
但是,活着實在太痛苦了。
他經常想為什麼死掉的人不是他?為什麼他不跟着尹淼一起死去?他承受着背負一條性命的罪責,他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可他又想,是他害死的尹淼嗎?他已經明确拒絕了,是尹淼非要拉他這個不會遊泳的人下河……
黎初的牙齒咯咯作顫,那些由痛苦生成的恨意絲絲縷縷的透出來,讓他磕頭的力道更大。
他一頭撞死在這裡,是不是就能一命抵一命了?
*
門咔嚓一聲打開,打斷了黎初狠絕的臆想。
開門的尹母一愣,驚慌失措的把黎初一把拽着抱住:“小初!小初你别磕了!”
尹母說:“淼淼去世對你傷害太大了,十年了你都沒走出來……你離開這裡是好事,你應該重新開始。”
“淼淼去了天堂,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是開心的走的,因為他救了他最愛……的朋友。”
尹母:“你不用擔心我們,不用回來。姨現在有炎炎了,你看他像不像淼淼?他一定是代替淼淼來守護我們的。”
……那個小孩像尹淼嗎?他要代替尹淼嗎?他們要忘了尹淼嗎?
身為罪魁禍首的他也要丢下尹淼,以後還有誰會記得尹淼?
尹母的嘴巴一張一合,再說什麼黎初也聽不清了。
他好像耳朵裡堵了棉花,心髒也被什麼東西攥緊,與人隔了一層無形厚厚的隔膜,窒息壓抑,頭腦都因着缺氧而恍惚。
黎初行屍走肉般的走出單元樓,閃電雷鳴,大雨傾盆,他手裡沒有傘,就這麼渾渾噩噩的走進雨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車回到家的,車裡的傘也沒有拿,上樓時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浸泡,濕漉漉的像個水人,額頭的傷口也被沖刷幹淨,隻剩下發白翻卷的皮肉。
泡出白色褶皺的手指,差點沒有解開指紋鎖,黎初低頭擺弄了許久,進門後徑直去了浴室。
衣服散落一地,浴缸潺潺的放滿了水,蕩出昳麗的波紋。
黎初整個人浸泡在水裡,臉色慘白如紙,他緩緩閉上眼,往下沉。水面逐漸浸過他的下巴、口鼻,乃至最終沒過頭頂。
“砰”的一聲巨響,黎初驚得肩膀拱起,腦袋也湧出水面,他慌慌張張的站起身,視線掠過浴室鏡,頓了一頓,昏沉的大腦逐漸恢複神智。
濕潮的鏡面上,颀長清癯的青年,蒼白單薄的鎖骨刻着一個墨色的字,淼。
古代的有罪之人,或黥面或烙刑,他紋下這個字,就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他背負着一條命,他背負着尹淼的性命。
他是要活着贖罪的,怎麼能一死了之?死亡太輕松了,浪費尹淼給他掙的這條命。
黎初死死咬着下唇,泛白的唇瓣終于被咬出了血色。
他匆匆披了一身浴衣往外走,才發現客廳的窗戶不知怎麼被吹開了,呼呼的往裡灌風,雨水濕答答的抹了一地。
剛剛的巨響聲就源自這裡,他蹙着眉上前關窗,風雨太大了,拍打得黎初睜不開眼,好不容易要合上,眼睜睜見窗外一道落雷,就離他的窗戶幾米遠,綻放的電粒子仿佛下一秒要落在他的手臂上。
黎初驚得下意識松手,摔倒在地,窗戶又呼啦啦的被吹開了,大滴大滴的雨點往屋子裡落,全數淋濕在黎初的身上,仿佛血盆大口淋灑着津液,均勻的塗抹在食物上,要将他一口吞沒。
黎初深呼吸一口氣,費勁的爬起來,不再去管煩人的關不上的窗戶,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漠然。
他草草又沖了個澡,回到卧室,縮進被子裡,閉上眼睡覺。
*
夜漸漸深了,大敞的窗戶哐哐作響,不斷有雨水積攢,凝聚成一片小水窪。
一道閃電在天空中炸開,照亮了整座城市,恍若白晝,也照亮了這方小小的客廳。
濕淋淋的腳印從水窪處往卧室一步步暈開,帶着些許輕微的啪嗒聲,像沉重粘稠的身體落在地面,每一下都輕輕敲打在心上,帶來一種毛骨悚然的顫栗。
門把手緩慢的下壓,濕滑的液體順着傾斜的幅度滴落,發出輕微的不易察覺的聲響,卧室的門緩緩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