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衛莊挑了下眉。
白瑤道:“三分天下歸漢,其餘的六分歸楚,一分歸諸侯,聽說随漢軍離開颍川前,張良單獨與你談過。”
衛莊放下茶具,“你知道這件事。”
“是的,”白瑤十指交叉抵在下颌,看着杯中水面倒映的月亮,“也僅限于此。但你留下的行為,讓我更加确認,他在臨行前與你說的,和十六年前、韓非使秦前見你的那面,會不會說了同樣的話?”
衛莊看着杯中月影,那天也是一輪滿月。
十六年前,韓國衛王宮舊址。
“還以為衛莊兄這次不會赴約,”韓非搖晃着酒樽曲着一條腿坐在欄杆上,欄下是靜谧的月湖,倒映着衛莊在他身後并不愉悅的神情,“既然來赴約,不如也輕松片刻?”
衛莊看着遞來的酒樽,最終隻是接在手裡。
見狀,韓非故作愁容,“看來衛莊兄今日也打算滴酒不沾?诶,原來是我選的日子不好。”
一陣涼風掠過湖面,吹散盈圓的月影,韓非輕歎了聲,輕的與風聲融為一體,即便是衛莊的耳力,都沒聽得真切。
“我走以後,将軍府那邊應該還會為難衛莊兄一段時間,流沙和紅蓮...就拜托衛莊兄了。”韓非對月舉杯,兀自涼酒入喉。
烈酒雖涼,辛辣卻苦,難怪衛莊兄不喝。
衛莊隻是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一舉一動。韓非深知以他的為人不會無動于衷,若看似如此之時,便是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了。
但韓非亦知,隻要應下的約,衛莊兄都會完成,不計代價。
“今日沒叫子房他們,是有幾句話,想單獨與衛莊兄講。”韓非看着酒樽,想到明日一早的遠行,語氣中難掩惜别。
衛莊站到他身側,一仰頭,飲盡了滿樽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液,“酒我喝完了,走了。”
“诶?衛莊兄莫急,真的隻是幾句。”韓非忙擋在他的前面。
按說以衛莊的功夫,韓非一個沒有武藝的人,又怎麼攔得住他。
衛莊抱臂而立,眼神中明晃晃寫着“快說”。
韓非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邊擦嘴邊說:“這些話對如今的子房和紫女姑娘而言為時尚早,但衛莊兄切記,若有一日...我們的韓國握不住那九十九的天下,流沙隻需選擇能者,而非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衛莊冷哼一聲,“流沙現在做的,也是逆天而行。”
韓非卻笑,“流沙目前隻在韓國之内,若要說逆天,未免太擡舉夜幕,況且...”他眼珠一轉,“夜幕或許不會永遠擋在流沙面前,流沙立足七國後,會遇見數不勝數的新對手,也會越來越強大,衛莊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着...诶衛莊兄!”
這次不等他再施伎倆,衛莊瞬息間已經離月湖數丈遠,韓非看着他的背影,終于露出訣别的不舍。
衛莊兄,流沙就交給你了。
衛莊聽見了韓非最後的話,也是無數個午夜夢回驚醒後,如同夢魇的那一番話。
韓非病逝的前幾年,衛莊總能想起他說:“衛莊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着...”
如果自己那時更果決些,一路随他入秦,安頓好他在鹹陽的後路,他也不會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而最後,居然也死的不明不白。
過了很多年,纏在他夢中的話變成了“流沙選擇能者,而非逆天而行”。
直到颍川大捷後,張良從宮宴早退登門,告訴他,“衛莊兄,我昨夜似乎夢見兄長了。”
張良是張家獨子,韓非過世後,他便以兄長想稱,而不願提及名諱。
“我們說了很多、很多,好像講完的十幾年未說的話。”張良說,“我對兄長說,如今的韓國雖艱險重重,但我所擔憂的并非困勢,而是韓國所在,并非一統之道。”
衛莊聽他說了很多,仿佛也說完了他們這輩子的話,這個幾年前仍不通世理的書生如今竟有了幾分韓非的影子。
他并沒有說什麼,隻是給了張良一個聯絡流沙的信物,張良鄭重接過,以此珍别。
白瑤很少聽衛莊主動提起過去,更何況是與他相關的人和事。
衛莊說的很少,隻是寥寥數語,她卻仿佛已經看到了當年月湖中兩個意氣風發的人,卻為天底下最強橫的一道逆流阻攔,不得不從此死别的十幾年,而還有這期間衛莊如何走來,流沙如何走來。
她起身,坐到衛莊身側,雙手挽着他的手臂,将腦袋倚在他的肩上。
懷中的臂膀微微一僵,随着她輕緩的呼吸間,似乎...她在遷就衛莊的吐息,又好像衛莊受她的呼吸影響,不知不覺中,相依的兩個身體進行着相同的吐納,僵硬的臂膀漸漸放松,白瑤将它摟得更緊,衛莊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胸口傳來的心跳。
他隻說了當年韓非的話中之意,明明隻說了這些,白瑤卻似乎已經看見了他十幾年的夢魇。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帶緩了他的吐納,随之兩顆從未如此靠近的心髒,也跳動地同音共律。
這一刻,白瑤又确信,她還是原來那個讀得懂衛莊的自己,而看清了韓非所托後,原本衛莊難以推測的也漸漸穩定,變得合乎情理。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卻都清楚了彼此心中所想。
百越的晚風清爽綿軟,白瑤從未如此心安地入眠,實在石桌前,她抱着衛莊的手臂沉沉睡去。
衛莊攏着她,将她安置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
抽手時,誤打誤撞,白瑤的手指勾住了他的。
順着手臂看去,白瑤熟睡的呼吸綿長輕柔地灑在他的手臂上,百越的屋舍很簡陋,但床榻卻寬敞。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靠近,她無意識地環住重新出現在身邊的手臂,衛莊枕臂側躺,看着她越湊越近的腦袋,在萦懷的幽香中安穩入夢。
次日,清晨。
不過寅時,衛莊便睜了眼,白瑤像一隻沒有生疏感的貓兒,放着好好的枕頭不躺,也蹭到他的胳膊上睡,連帶着整個人都嵌在他身前。
許是感覺胳膊還是沒枕頭舒服寬敞,白瑤翻了幾個身始終找不到舒服的位置,一雙睡意闌珊的杏目緩緩擡起,對上他的一瞬竟然毫無預兆地盈滿笑意,薄唇也微微勾起。
仿佛春意最濃時空谷深處花開的聲音,她補償式的揉了揉衛莊的胳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