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離目的地還有十公裡時,有兩輛車脫離了隊伍,在路旁停下。
“遲總你們現在就回去?”負責本次公益活動的領隊宋輕舟看了眼天色,太陽應該馬上就要下山了。
這次公益活動是由遲氏愛心兒童基金會開展的,目的是為偏遠山區兒童提供醫療及教育援助。她們剛結束對第一個村莊的探訪,就快到第二個村莊時,遲弈突然聯系她說臨時有事,後面的行程得離開。
活動才剛開始一兩天,但宋輕舟沒有懷疑遲弈是做完表面功夫就走人。她在基金會工作了近二十年,從最開始跟着遲甯千,到近幾年跟着遲弈遲妍開展行動,她看得出來這些遲家人是真心實意地在做實事。
宋輕舟說:“遲總您的事如果不那麼急,我建議您還是先跟我們去村子,明早再出發。從這到車站要開幾個小時山路,馬上就天黑了,不太安全。”
遲弈低頭看了眼手機,似乎下定了決心,迅速擡頭對着車内指揮道:“秦水斯你下車,你還是繼續跟着宋姐走,我一個人回去。”
秦水斯抓着前座的靠背,說:“我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遲弈看她這副樣子,就知道再拖下去也拗不過她,剛轉向宋輕舟,後者便開口替她安排妥當了。
宋輕舟去叫司機:“小汪你跟你姐換一下。”
她又笑着對遲弈道:“他姐開車更穩當些,不過遲總您們路上還是不要求速度,這裡的山路真的很危險,安全第一。”
遲弈點點頭,說:“宋姐,後面就完全交給您了。”
宋輕舟說:“遲總您放心,這條線路我好多年前就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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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輛車在廢棄的村小學前的荒地上擠滿了,宋輕舟的車最後一個趕到。
她下了車,叉着腰環顧着四周荒涼破敗的景色,胸中升騰起一股特别的豪情。
不久後,這裡就将建起一所新的、由遲氏兒童基金會捐贈的愛心小學兼特殊兒童學校。
今天到的時間太晚,捐贈儀式、物資分發和醫療專家義診都将在第二天舉行,她現在首要的任務是,指揮衆人安頓下來。
宋輕舟用無線對講機聯系所有車隊司機,道:“大家都挪一下車,停成C字型,中間為明天的活動留出空地,兩輛體檢大巴停在前排,别把車門堵住了。”
重新停好車,衆人開始把過夜需要的東西往樓房裡搬。各項工作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宋輕舟沒有一直盯着,轉身走向了一輛黑色越野。
越野車的内飾都進行過豪華改裝,甚至為了後排舒适度,将七座車的後兩排直接改成了一對航空座椅。
明井然正慵懶地蜷在這舒适的座椅上,一邊吃着薯片,一邊翻閱着手裡的繪本。
初夏時節,山裡的氣溫在夜間堪比深秋。宋輕舟到了晚上穿上了沖鋒衣禦寒,但車裡開着暖氣,她進來坐了片刻,就拉開了外套的拉鍊。
可坐在她對面的明井然仿佛在裡面還很怕冷一樣,身上搭着厚厚的毛毯。
宋輕舟默默注視着這個蜷縮成一團的漂亮女孩。
溫暖的毛毯,軟糯的白色毛衣,柔順的長發,這些包裹着她溫婉秀氣的小臉的東西,把她烘托得更加惹人憐愛,使她看起來就像一隻被柔軟織物包裹起來的小動物。
宋輕舟和她說話時聲音都不禁輕柔了幾分:“明小姐,喝完藥了嗎?”
明井然的眼睛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繪本,對她不甚在意地說:“沒有。”
宋輕舟看了眼小桌闆上淩亂的零食空包裝袋,說:“明小姐是因為吃了太多零食所以喝不下藥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遲總會很擔心的,到時候可能會命令我沒收你所有的零食。後面的行程還有十五天,你都隻能和我們一樣,吃饅頭和泡面了。”
明井然聞言立刻轉過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氣鼓鼓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還用零食威脅我!”
宋輕舟平靜地說:“我沒有。遲總把你交給我,叮囑我好好照顧你。可是她前腳剛走,你就不按時喝藥了,這讓我很難交差。”
明井然一言不發地盯着她,似乎還有不服,但幾分鐘後,便在她毫無波瀾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我喝。”她歎了口氣,屈從道。
宋輕舟從保溫壺中取出溫好的棕褐色藥包,擦幹上面的水珠後遞給她,“先喝這個。”
“額啊……”明井然發出抵觸的聲音,扭過頭去不願直視。隻是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想吐了。
宋輕舟不為所動地繼續從包裡翻出幾個藥瓶。四顆大的六顆小的,還有十二粒小圓片,全都倒進一個藥蓋上裝着,接着她把兌了熱水的礦泉水玻璃瓶擺在藥蓋旁邊,一起推到明井然面前,說:“再吃這個。”
明井然中藥喝到一半,聽了她的話,差點沒吐出來。
宋輕舟從她懷裡抽出那本險些遭殃的繪本,掃了一眼,便合上書放在了一邊。
這是她們基金會準備捐給小孩兒們的書,明井然不知從哪找出來一本,還看得津津有味。
嗯,《伊索寓言》。
還真是三歲小孩看的。
“你晚上想睡哪?睡車裡,還是睡學校裡搭的帳篷?”宋輕舟問。
明井然問:“學校裡能洗澡嗎?”
宋輕舟說:“不能。”
明井然失望道:“哦,那我睡車上。”
宋輕舟看她乖乖喝完藥,拉開車門準備下車,“你就待在車上,我忙完了會過來陪你睡覺。或者你困了可以先睡,我們明天會很早起的。”
明井然撇撇嘴:“我不想和你睡覺。”
宋輕舟:“……”她也不想自己有一項工作的内容是陪别人睡覺。
“那我叫向醫生過來陪你。”宋輕舟下了車,看見村長和幾個負責人在向她招手,匆匆留下一句回複便走了。
車門關上,車内又恢複了原來孤寂。
明井然重新撿回那本《伊索寓言》,翻了幾頁覺得提不起興趣,又甩到了一邊。
鄉下的夜很黑,但是月亮很亮,四周很靜,但是可以聽到清晰不斷的蟲鳴。
明井然盯了一會兒窗外,突然背起雙肩包,打開門跳下了車。
正在打盹的司機驟然驚醒,手忙腳亂地準備起身追出去,來不及地喊道:“喂,你去哪?”
明井然扒着降下的車窗,說:“别擔心,我去找向醫生,你不用跟着我。”
司機相信了她從容的态度,又坐了回去,她看着不遠處醫療隊的大巴,說:“我會盯着你上向醫生的車,如果被我發現你到處亂跑,我會馬上報告給宋主任的。”
“嗯。”明井然乖巧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裡卻鄙夷道,一個兩個的就會拿上級壓她,是真覺得拿一句話或者一個人名就能唬住她嗎?
明井然一邊往大巴走,一邊回頭看,那司機果真目不轉睛地一直盯着她。
她走到大巴車門邊,朝司機揮了揮手,上了車。司機便松了口氣似的,抱着胳膊癱回了靠背,眼皮打了兩下架,随後頭一點,便支撐不住地睡着了。
明井然觀察了一會兒,見亮着的駕駛室裡的那個人影不動了,露出計謀得逞的微笑,又準備下車。
坐在靠近車門的一個醫生發現了她,問道:“欸,你去哪?”
明井然頭也不回地邊跑邊說:“我手機掉車上了,回去拿。”
明井然當然不是回去取手機的,她穿過停車場,穿過學校,借着瑩瑩月光,辨認出她來時的方向,在田埂上拼命奔跑。
再穿過一片樹林,就可以看見公路,明井然推測,隻要沿着那條路走,總會抵達縣城的。
到了縣城就能搭車去市裡,到了市裡就能坐火車回她原來的城市,回去就能找到遲衍,找到遲衍後面的事她就不用管了,遲衍總會有辦法的。
她摸了摸背後沉甸甸的雙肩包,裡面帶的東西足夠支撐她這一路。
被遲家和她手下的人看了這麼久,總算給她找着機會逃跑。明井然沒有多想,隻懷着一個天真的信念和找到遲衍的目标,便展開了這場铤而走險且有勇無謀的冒險。
她把前方的路當做燈塔,殊不知有人正從前方跑來,朝着她拼命逃走的方向,希望得到救贖。
樹林裡透不進一絲月光,黑得她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也許是恐懼和慌張使然,明井然摔了兩次跤後才想起來,還可以用手機照明。
她停下來,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掏出手機調節手燈筒。剛剛一口氣跑得太猛,再加上她太過緊張,此刻耳邊充斥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離她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好了。”明井然從控制欄裡找到手燈筒點開,然後将手機朝前路立起,眼前終于恢複了光明。
但是她還沒來得及邁出一步,就被一旁忽然沖出來的某個人撞得失去重心。
手機從她掌心脫離,飛出一道弧線摔到地上。手機背後的LED燈被倒扣在地,光芒瞬間暗了下去,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明井然踉跄了幾步終于穩住身形,她的大腦飛速思考着,是宋輕舟帶人追上來了嗎?
不是。宋輕舟在發現她不見的第一時間一定會先打她的電話,但是她還沒有接到這個電話。
而且,她察覺到撞到她的這個人很不對勁。
這個人與其說是撞向她,不如說是飛撲向她,并且從撲到她懷裡的一瞬間起便緊緊地抱住她不撒手。
從其身形推斷,像是個瘦弱的女孩子。
“喂!”明井然推了推她的肩膀,但是沒有推動,“放手!”
女孩從她懷裡擡起頭,雖然她完全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知道這個女孩在哭。
“求求你,救救我。”
明井然有點懵,她完全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形。
另外兩個緊追而來的腳步聲出現在她想要逃走的方向,領頭的來人在離她不遠處停下,撿起了她甩出去的手機。
燈光調轉,對準了她們的臉。
明井然在視線被強光直射前,看清了一晃而過的白色燈光後站着的兩個人。
是一個拿着鋤頭的男人,和一個拿着木棍的女人。
明井然瞬間就明白了,她低頭看向在她懷裡抽泣不止的女孩,原來她們一直都在朝對方的死路奔跑,還都以為前面會有希望。
黃英是從家裡逃出來的。
她的雙親早逝,叔叔和嬸嬸為了十萬塊錢就答應村裡瘸腿的老光棍,等她長大了,把她賣給他當媳婦。
黃英當天早上在地裡摘菜,看見喝醉酒的老光棍偷偷在她附近晃來晃去,當下她就預感不妙,果然到了晚上,便看見老光棍出現在她家裡。
老光棍說現在就要把她接過去養着,叔叔嬸嬸本來不同意,她在家還能幫忙做事,但是聽他說可以把她瞎眼的奶奶也接過去一起生活,他們便為了早早甩掉兩個負擔,拿着鋤頭和棍子趕她立刻出門。
黃英懂得這個“養着”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也懂得家裡沒人能救得了她,甚至在整個村子裡都沒有人會救她,或者說,即便有人救得了她,也不過是把她的命運從一個老男人手裡,交到另一個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男人手裡。
她挨了幾下打,僥幸從鋤頭和棍棒底下逃了出去。
剛剛逃出門的時候她心裡怕得要死,她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去,即便逃得了一時,可這裡是她的家,她總歸還是要回去的。
再往外跑了幾步,她跑到了田地裡,風從四面八方湧來,她心裡豁然開朗起來。
她哪裡都能逃,她可以逃到四面八方去。
黃英想起來,村長早上來她家裡說過,村裡有外面的人來她們這裡做慈善,會送很多東西,叔叔嬸嬸也說讓她明天起更早一些,到原先的村小學排隊,多拿些東西回來。
外面的人也許和這裡的人不一樣,再不濟,求她們帶自己離開,也比繼續留在這裡多一線希望。
打定主意後,黃英開始朝村小學跑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推動着她,讓她竟然短暫地甩開了後面追來的叔叔嬸嬸。
隻是到了樹林後,她的體力逐漸不支,黑暗亦讓她迷失了方向,就在她走投無路快要被追上時,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白色的亮光……
明井然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開了手機的照明,瑩白的光微微照亮了她如雕如琢的面龐,在黃英看來,卻像是黑夜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散發着輝光的精靈。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種女性形象——一個從都市來的大姐姐。
黃英抱着明井然,就像陷進了一塊柔軟的毛巾,她積累的所有絕望無助和委屈在這一刻都化為源源不斷的淚水,從她身體裡湧出,然後被明井然溫柔地擦拭幹淨。
“……姐姐,救救我,不要讓他們帶我走。”女孩抽抽噎噎地說。
明井然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從她斷斷續續的求救的話語中可以大緻拼湊出她遭遇的不幸,但她不理解,這個女孩為什麼會覺得随随便便遇見的一個人就可以拯救她的不幸,難道她沒有發現自己所依靠的人其實并沒有什麼力量嗎?
“你不應該停下來的,”明井然說,“繼續跑的話,跑到學校,那裡的人才有可能幫到你。”
在這裡停下的話,隻有可能被他們強硬地帶走。明井然冷眼看着對面的兩人,很明顯,他們沒有把自己當做威脅。
況且在他們能做出這麼荒謬的買賣的前提下,和他們講道德法律,完全是白費口舌。
黃英愣了一下,連哭泣都暫時止住了,擡起頭呆呆地望向她。
明井然眼睛向下,瞥到被她的眼淚鼻涕打濕的毛衣,臉上浮現出明顯的不悅。
“啧。”
非常輕的一聲嫌棄,落到黃英耳朵裡,卻深深刺痛了她的自尊心,也完全劃碎了她做的夢。
剛剛幫她擦幹淚水的溫柔姐姐,全都是她的幻想罷了。
果真像叔叔嬸嬸說的那樣,像她這種沒人要的孩子,不會再有别的地方收留她。
黃英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抱緊明井然的手,羞愧萬分地退開了半步,然後像丢了魂兒一樣,無力地垂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明井然從她身上收回視線。
她想了想,這種時候不談救人,她得先保全自己的安全。
對面兩人手裡的武器并沒有放下,除此之外,那個男人看向她的令人不适的眼神,用垂涎欲滴來形容也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