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就像一個代表穩定表象的氣球在她面前慢慢漏氣,雖然明井然還看得到它的時候它的大小隻有細微變化,但是對于留下來的人來說,林熙然知道,氣球裡的氣總有一天會在遲衍面前漏完,現在氣球終于完全癟了下去,可它并不是就這樣飛走了、消失不見了,而是留下一個幹癟的空殼,令人無法忽視。
如果就這樣離開,林熙然明白,她内心一輩子都不會好受。她可以忏悔的另一個對象已經永遠不存在了,她不想再失去這最後一個機會。
“遲衍,你覺得,我做得對嗎?”林熙然問。
遲衍睜開眼,眼神清醒而冷淡。當下她不想再關心别人的問題。
“在最後,我騙她我們在一起了,這是順應了她的期望,對吧?”
“她最想要的,就是讓你緬懷她們的過去,你這輩子都不用再去追逐鏡花水月裡的那個人,隻要讓‘明井然’一直活在你的世界裡就好了,對吧?”
“姐姐走的時候心願已經了卻了,即便現在我沒有幫她一輩子隐瞞下去,我的使命也已經達成了,對不對?”
回應她的隻有風吹動草葉的簌簌響聲。
“遲衍,你說話啊!!”面對毫無回音的那個人,林熙然歇斯底裡地喊叫着。
她雖然還睜着眼,但心像是死了,依偎着那塊小小的石碑化作了石像。
“對的,就是你想的那樣。以後你再不用為此感到不安了。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遲衍給了她想聽到的那個答案。
林熙然一邊哭着一邊走下了山。
最後她還是沒能坦白。因為自己嫉妒姐姐對遲衍的愛,所以才沒有告訴她真相。
隐瞞“明井然在遲衍心中已經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存在”這件事,是她對姐姐小小的報複。
山上的風很大,走下山後她的眼淚就已經被吹幹了,不管怎樣,這件事她終于可以放下了。
不過這也許會給遲衍的餘生帶來難以抹平的痛苦?她已經不在意了,反正會在意遲衍的姐姐已經死了。她沒有必要再關心遲衍了。
隻是在最後的最後,還是給遲弈打了個電話,讓她最好處理完工作後最好來墓園接一下遲衍。
-
遲弈沒想到幾年過去,明井然人都沒了還能給她添麻煩。
林熙然在電話裡提起的時候,她還覺得沒什麼大問題。等她應酬完去到明井然的墓地,那裡已經空無一人,白色的墓碑前隻立着兩束花——一大捧紅玫瑰,和一小束白菊花。
她給遲衍打電話打不通,急急忙忙回去她家也沒找到人,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都沒有遲衍的蹤迹,這才感知可能出了事。
不得已,大半夜連同墓園管理員,找了三十個人來搜山,最後在不認識的人家的墓地裡,找到了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的遲衍。
遲衍被送去醫院急診,是酒精中毒,并檢查出胃穿孔,緊急做了手術。
醫生推測是她長期酗酒導緻胃潰瘍帶來的并發症,這不是一天兩天的問題了,病人自身應該早有所察覺,可是為什麼沒有及時就診。
本該是遲衍自身的問題,可是讓遲弈異常自責。她沒想到這兩年來竟從未注意到遲衍的反常。
遲衍在病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後,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就是遲弈。
遲弈心裡憋着一股火,本來想先教訓她的,但是見她兩眼無光,把重話又吞了回去,隻溫柔問道:“醒了,有沒有哪兒還不舒服?”
遲衍幹啞的喉嚨裡卻擠出一絲怨怼:“我不想見你。”
“你還反了你?!”遲弈瞬間發火,幸好有秦水斯攔着,把她趕出了病房。
關了門,病房裡靜悄悄的,遲衍從被子裡露出半張毫無生氣的臉,看着也是怪可憐的。
秦水斯歎了口氣,拉了張椅子在她病床邊坐下,語重心長地說:“她不是真生你的氣,醫生當時說你那晚要是沒找回來,可能都會有生命危險。她是被吓到了。你做完手術她一直陪在你身邊,你睡了多久她就有多久沒合眼。還有,這樣她都還幫你記着你的貓。”
遲衍這才記起來她家的遲有序,翹起頭想要起身,被秦水斯按下去,說:“當晚就接到我家了,我帶了一天,現在又送回王姐家了。”
遲衍眼睛濕了,自責道:“我太壞了。你幹脆重新幫它找個主人吧,它一定也不想要我了。”
“特殊情況,沒有人會怪你,小貓也不會怪你的,”秦水斯說,“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看遲弈連你的貓都這麼關心……”
秦水斯猶豫了片刻,心虛地垂下眼簾,意有所指地說:“遲弈是無辜的,你不要怪她。”
聽了這話,遲衍便知道她把自己拜托她調查的内容都告訴遲弈了。
當然她也看得出來,現在身邊最關心她的人,可能也隻剩遲弈了。
秦水斯見她不語,轉移話題道:“诶,這話真不是我現在偏心她啊。我得給你解釋解釋我倆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秦水斯很顯然不擅長把自己的事拿出來開玩笑,說着說着自己就滿臉通紅:“以前我喜歡過晁瑤光你知道吧,你二姐呢,她喜歡誰你也知道吧。那段時間我跟晁瑤光告白被拒,而遲妍把她女朋友追回來了,她也挺不高興的。有天我們遇着了,一起喝多了,結果就……你懂得,壞事了。”
“所以說,我們的關系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不至于幫她騙你、為她說好話。可她是你的親姐姐啊,明井然和林熙然的事她真的不知情,你就原諒她吧。”
遲衍閉上眼,其實她現在沒有責怪任何人的意思,她知道,從始至終,唯一殘忍的人隻有明井然,其他人都是被她牽扯進來的無辜者。
但她内心也不忍苛責明井然。
她聽着自己的心跳,體味着每一次心跳從心髒蔓延到指尖的鈍感,這種無與倫比的難過和痛心,不是來自于恨意,而是悔意。
這世上最折磨人的感情,莫過于後悔了。
林熙然告訴她,明井然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所以這一切的罪名,最終是要她一個人承擔了。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在最早的時候沒能堅定地選擇明井然,如果不是她把明井然忘得一幹二淨,如果不是她讓明井然獨自一人度過那麼多年,她又怎麼會變成最後的那個樣子。
都怪她,沒能像明井然愛她一樣去愛明井然。
這是她犯的第一條錯。
她犯的第二條錯則是,沒能給到明井然她想要的東西。
明明她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明井然的人,明明她的手裡一直就握着答案。
林熙然似乎覺得,明井然對她是近乎聖母般奉獻的愛,看到她得到了預設的幸福,所以最後明井然離開的時候應該得到了圓滿。
真的是這樣嗎?其實明井然最後的聲音,是在說她舍不得。
明井然資助了明成律所那麼多錢,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給福利院也捐了不少錢,她做這些真的就是為了做慈善嗎?
遲衍的直覺卻告訴她,明井然行善,不過是為了積德。她的不治之症已無藥可醫,那些走投無路都喜歡求神拜佛,求天,求地,求多給她一些時間。
明井然為什麼從那麼早開始謀劃,卻在最後一年才來找她。這也是因為,待得越久,分開的時候她就會越舍不得。
所以說,她最想要的,還是自己能夠陪在她的身邊。
原本在林熙然出現後,明井然就應該安安靜靜地退場的,可是那個時候她又回頭來找她了。
遲衍想,如果明井然第一次求複合是為了演戲,第二次故意出現在她要去的綜藝,就是為了演那麼一出拙劣的決裂戲碼,那第三次在遲弈生日會上的見面,這出戲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那個晚上,明井然換上了林熙然的禮服,趁着她喝醉酒,和她發生了關系。
遲衍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明井然哭了。
那代表她很難過。
她并不像林熙然說的毫不在乎,她還是會為自己和“林熙然”在一起感到難過。
那個時候遲衍便知道,明井然想要的不是當下這個結果。
回頭想想,明井然的整個計劃極其的随心所欲,根本算不上周密。不說很多她掌控不了發展态勢的事她偏要網羅進來,就是本可以精密布局的事,她本人非要旁生許多枝節。
這種感覺就像,她允許這個計劃随時失敗。
遲衍雖然是後知後覺,但也是這世上第一個能體悟到明井然想法的人。明井然謀劃這一切,最想看到的,是她在整個過程中能夠堅定地選擇她,退而求其次,也是希望她在最後能回頭找她。
最差的一個,才是林熙然口中那個,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獲得幸福的結局。
而在這最好和最差的結局之間,還有第三個明井然樂于見得的結局。
那就是像現在這樣,林熙然的戲沒能演到最後。
她就是要遲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之後,把她囚禁在對她的愧疚之中,用餘生來償還她根本承受不起的愛,一輩子都走不出明井然的陰影。
所以明井然真正想要的,正是她的後悔,她的痛苦,這種比愛意更濃烈、會停留更久的情感。
所以她告訴林熙然無需自責,明井然一定早料到了這個結局。
但是她沒有辦法跟林熙然解釋,因為以上種種,都不過是她的猜測,而她猜測的依據,全憑直覺。
全憑她此刻才相信自己,她是這世上能完完全全理解明井然的另一個人。
這就是她犯的第三條罪狀。
明井然早就給過她提示,她從始至終都猜得到答案,可她就像在遊戲裡做的那樣,她明知道對明井然說“我愛你”就可以救她逃出密室,卻一直假裝和旁人一樣一無所知,對她見死不救。
甚至,在她離開的兩年之後,還在猶疑明井然到底愛不愛她,直至現在才獲得真相。
-
遲衍讓秦水斯重新将遲弈喊回病房。
之後秦水斯退了出去,留她們兩人讨論自家家事。
遲衍把病床升起,用全部力氣坐直了,鄭重地看着遲弈,直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遲弈眉頭緊鎖,在聽到秦水斯告訴她林熙然的真實身份的一瞬間,她便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
她太相信遲甯千了,也太信賴以遲甯千為首的遲家的力量。所以她調查出來的信息才會有誤。
而明井然和遲衍會走到今天這步,遲甯千是其中最大的助力。為什麼這麼離譜的謊言沒有人拆穿,正是因為沒有人會想到去質疑遲甯千說的話。
那麼,遲甯千就完全清白嗎?
就像林熙然利用明井然對她的信任,順水推舟地造成她們之間的誤解,那麼明井然的計劃會不會也被遲甯千利用,早已生變。
遲甯千這些年對外宣稱她在國外養病,可是現在她們才知道,兩年前是她把明井然帶到了國外,再也沒有回來。
那她人現在到底在哪裡?
“遲衍!你的猜測實在是太過分了!”遲弈實在不願陪她這樣揣測自己的母親。
“就算媽媽騙了我們,可是按你說的話,那樣明井然才是我們的親生妹妹,媽媽的做法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吧。她不過是,幫她最偏愛的小女兒,完成她最終的心願罷了。”
“那不叫偏愛,我親愛的姐姐,”遲衍已經全部看清了,她和遲弈、遲妍在遲甯千心中的地位其實一模一樣,“遲甯千所有的愛都在明井然身上,她一點也不愛我們,不在乎我們。這樣也算是‘偏’愛嗎?”
遲弈立刻便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這正是因為她内心深處其實一直明白這個道理,如今被遲衍戳穿,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可遲衍再沒有多餘的感情去憐憫她和自己了。她接着說道:“所以這合理嗎?她就那樣把自己唯一疼愛的女兒放在國内再也不管不顧,再也不回國看一眼嗎?”
“難道你認為那個墓地裡埋的不是明井然?那樣的話,也不過是媽媽把她的骨灰親自帶在身邊罷了。”遲弈說。
“不,我不信。”遲衍的聲音開始哽咽。
如今有一個可能,隻要她相信,就還能讓她再見明井然一次,那麼無論這個可能性多麼微小,多麼荒誕,要讓她付出多少代價,她都不可能選擇守着明井然的那塊小小墓碑度過餘生了。
“我也不信,”遲弈咬着牙說,“不過我不信的是你的話。”
無論如何,即便她知道遲甯千對她毫不在乎,她仍選擇維護自己的母親。
她可以幫遲衍對抗任何人,因為她是她的妹妹;可是除了遲甯千,因為她是她的母親。
都是血濃于水的關系,但是,在她這裡,媽媽是永遠大于妹妹的。
遲衍笑了笑,她完全理解遲弈作出的抉擇,因為當初,她在明井然和遲甯千之間也是這麼選的。
“那遲妍呢?在遲妍和遲甯千之間,你選擇相信誰?”
遲弈怔了怔,随後皺起眉:“這和姐姐又有什麼關系?”
遲衍平靜地說:“你忘了嗎,當時遲妍說,她親眼見到明井然和遲甯千之間舉止不當,她才會覺得恥辱到想要開車撞死明井然。遲妍在你心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會沒有基礎的判斷力嗎,還是說,你覺得她因為嫉妒在胡說八道?”
“你不相信我無所謂,那姐姐親眼見到的和說出的話你也不信,好,你就去信遲甯千一個人吧。”遲衍不再看她,按下床頭的按鈕降下病床躺了回去,隻是最後又狀似無意地補充道,“我聽林熙然說,當時姐姐出了車禍情況危急,遲甯千不管我就算了,竟然連姐姐的病情也拖着,遲遲不讓人叫救護車來。”
……
一周後遲衍出院,回公司參加了商讨全球巡演相關事項的會議。
最終由她确定了演唱會的主題——《想見你》。
以及,在國外的一個城市,約林,新增了計劃之外的一場巡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