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斯趕過來隻用了不到二十分鐘,随後她上了遲衍的車,坐在副駕上。
“有幾個人的背景我希望你能幫我調查一下。”遲衍把貓從包裡放了出來,抱在懷裡。她眼眶和眼尾的皮膚都泛着紅,一人一貓貼着臉,雙雙用“拜托”的眼神盯着她。
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秦水斯覺得遲衍現在開口讓她做什麼她都不會拒絕。
“可以。”秦水斯一口便答應下來,不過,事情的前因後果她還是要弄明白。
“她們欺負你了?”這句話一問出來秦水斯自己都渾身起雞皮疙瘩。遲衍應該是見血不見淚、而不可能是這種被人欺負了還哭哭啼啼找人求助的性格。雖然她現在确實是一副剛剛哭完凄惶無助的樣子。
遲衍不屑地撩起眼皮,但濃重的鼻音聽起來有點像在輕輕哼唧:“誰敢欺負到我頭上?”
說完,遲有序就一躍扒拉到了她頭頂上,把屁股對着秦水斯,心安理得地給自己找了個好窩,開始睡覺。
見秦水斯的目光産生質疑,遲衍補充道:“我是說人。有誰擋我道,我自己就能擺平。”
“也就是說這事兒更嚴重嗎?”秦水斯想了想,今時今日,遲衍自己擺不平的事她也未必能擺平,于是她認真道,“你沒先找你姐商量嗎?”
遲衍像是看出她的疑慮,說:“它不難,但是隻有你才有可能辦到。我拜托你調查,就是不想經過任何和遲家有關的關系網。”
“行。”秦水斯略一思考,便點了頭。她轉身推開車門,要和遲衍換位,“那你下來吧,我送你回去。”
她不是真覺得遲衍現在脆弱到了要她照顧的地步,而是看她說完一句話就要走神三秒的狀态,肯定她是真的不能開車。
而遲衍這種魂不附體的狀态她以前也見過,就在圈内傳開明井然去世的那段時間。所以她現在什麼也沒接着問了,一切在她調查完之後,總會見分曉的。
秦水斯換到主駕駛位上,關上車門,忽然有件事在她腦海裡靈光一閃。
“不過……”她猶猶豫豫地望向遲衍,問道,“你剛剛是不是說調查這事不能經過和遲家有關的人,所以你避開了你姐?”
遲衍現下腦子也像不太靈光,下巴擱在貓包上,懵然地轉過眼珠瞧着她,“是啊。”
秦水斯覺着以她現在這個狀态,那張嘴也說不出太損的話,于是局促地笑了笑,坦言道:“那我現在和你姐在一起了,這個沒影響吧?”
遲衍眼神飄走又飄回,不确定是又神遊了還是被她的話沖擊到了。
“啊?”她短促地吃了一驚,眼睛整個都瞪大了,接着長長地驚歎道,“遲妍你也敢碰?”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狼子野心,打擊不了遲弈,就直接從她軟肋下手是吧,下一步是不是準備從她手裡把天玺娛樂也搶過來?”遲衍瞬間判斷出個中利害,立馬改口道,“不過我支持你,到時候你也要站在我這邊。”
秦水斯聽她越扯越遠,耳根燒得通紅,閉着眼才有勇氣承認:“我說的姐,正是你二姐……”
遲衍聞言像斷了線的木偶,一下子頹倒回椅背裡,低着頭沉默不語,仿佛又回到了魂遊天外的狀态裡。
秦水斯見她沒心情拿自己開涮,反倒放了心。
“你放心,我跟你的事我絕對不告訴她。”秦水斯啟動了車,準備送她回家,“但是吧,聽你的口氣,你覺得遲弈以後還會害你不成?”
她雖然也讨厭那個惡心的姐控,但起碼還是相信她的人品的。
遲衍垂下的眼睫輕輕扇了扇,仍然沒有答話。
她現在腦子裡很亂,由于處于一種一無所知的狀态,所以她能做的隻有猜測。
在她的猜想中,和明井然、林熙然都有聯系的遲弈并非局外人,當下局面是她參與的謀劃或是對明井然傷害過遲妍的報複,等等等等,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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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遲衍的郵箱裡就收到了三個人的身份信息。
林熙然,原名黃英,外省人,學籍信息顯示她在出生地村鎮的中學隻讀了一年,中斷兩年後卻轉到了本地一所國際中學直接參加中考,後直升本校高中部,辦的是國内外雙學籍。大學留英,畢業後在日本一家雜志社工作了一年。
林英,原名林熙然,本地人,在本市第二初級中學念完初中後,随父親工作調動到外地念高中,大學又考回本市大學,畢業至今都在林業局工作。
遲衍翻到最後一個人的檔案——吳成蹊,當初信誓旦旦說自己是她們二中同學、說她身邊的那個人應該是林熙然、說自己是律師不會騙人、引遲衍去線下找她對質的人,就是她。
她的個人信息裡倒是确實寫着,她是二中畢業的,大學畢業後入職明成律師事務所,但是她的年紀可比遲衍大四歲,根本就不跟她同屆。
遲衍往後翻,關于這個明成律師事務所,還有一份單獨的調查資料。明成是一家具有公益性質的律師事務所,遲衍當時去她們律所的時候也見過,她們會為需要幫助的婦女和兒童提供免費的法律援助。
而“明成”起初并不叫明成。做免費公益訴訟的收入遠低于商業訴訟,原律所靠公益項目資金的支持逐漸難以維持運轉,在吳成蹊加入她們後,機構的财務狀況卻明顯好轉,由對外公示可見是有個人及公司對其進行了巨額捐款。但随後律所便改名明成律師事務所,幾年後吳成蹊也成為了律所合夥人便顯得有些蹊跷。
于是,随後的深入調查顯示出,明井然正是其背後的資金支持者。
“明·成”,顯而易見指的便是明井然與吳成蹊。
而這也不是明井然的名字第一次和吳成蹊産生關聯了,更前面已經提到過,吳成蹊出身的兒童福利院,正是明井然待過的那一所,也正是遲家一直扶持的那一所。
以及,在律所工作的其中數位律師、行政人員和衆多志願者,也都出身于這所福利院。
遲衍猜想,在那場讨論中聲援吳成蹊颠倒黑白的“水軍”,應該就是這群人。
事實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無論其下還隐藏着什麼,已經可以證實,她錯了。
但這不是她相信錯了人,而更像是她錯誤地走進了明井然設下的圈套。
遲衍仰倒在皮椅上,右手搭着額頭,整個人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迷茫狀态。事前她隐約有所猜測,所以這個結果并沒有令她十分震驚。
可是,結果符合她的預期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呢?她現在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複雜的情緒堵在她胸口,其間她感受得最多的竟然是害怕。
一直以來她都不相信明井然真正喜歡過她,重新調查的起因是她一廂情願地忘不掉對方,她希望找到哪怕是一點明井然在乎她的證據作為餘生的慰藉。
但現在她感到害怕了,不都是那種知道了自己錯怪了明井然、遲一步才發現她喜歡自己的追悔莫及,更多的是那種,對明井然的“愛意”本身感到害怕。
明井然的“愛”是個什麼東西?
本能使她警覺,這個東西也許比恨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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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下午下了一場小雨。
天空放晴後,林熙然帶着一束杭白菊去了墓園。這是明井然忌日的前一天,為了避人耳目,她都會錯開所有紀念日的正當天去上墳。
雨後的山林異常清新幽靜,處處釋放着安撫人心的自然之力。一直感到壓力深重的林熙然每次來墓園時,反倒是她最放松的時刻。
明井然的墓地在山頂,在一排整齊的桧樹圍出的四方草地裡,立着一塊小小的白色墓碑。她的墓碑特别小,從天上看就像是從草裡突然冒出來的一小塊指甲蓋。
上面刻着一個和本人并不太像的人像浮雕,下方隻有一行卒年的日期,沒有寫姓名——也許是為了不讓其他人認出來。
林熙然把帶來的菊花擺在了姐姐墓前,然後跪正在她墳前,磕了三個響頭。這是她老家那邊的風俗,每次給明井然掃墓時,她都習慣用這種最尊敬的儀式寄托哀思。
當她額頭尚未離開地面時,忽然聽到背後傳來步履踏過濕潤的草地的沙沙響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她的身後。
還有誰這種時候會過來?林熙然心下忽然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低頭維持着跪地的動作,緊張得一動不敢動。
“還沒拜夠嗎,這麼虔誠?看來你們的關系并不僅僅是靠金錢交易維持的咯。”遲衍的聲音和話裡的内容猶如五雷轟頂,俱驚得林熙然瞬間腿軟。
起初她還在考慮該如何跟别人解釋她會出現在明井然墳前的原因,現在看來這一步可以省去了,遲衍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在這裡等她自投羅網。
林熙然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語,死死跪在地上難以起身,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遲衍的身體擋住了她頭頂的陽光,投下的影子籠罩住她全身,在草地上分出一扇明暗分明的黑色禁區。明明周身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林熙然卻不禁汗流浃背。
但怎麼說也不能讓姐姐苦心經營的一切在她墓前被揭穿,假如姐姐泉下有知,她該多麼難過。想到這裡,林熙然決定,即便是無用的掙紮,她也要用盡全力一試。
“遲衍,你在說什麼,我是為了你才來這……”林熙然狡辯着,在扭過頭向上望去的瞬間,用力凝聚的信念就崩塌了大半——她從沒見過神色這樣冰冷的遲衍,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她冷戾的眼神都沒有直接落在她身上——這反倒是次要的,遲衍接下來話更是令她直接放棄了掙紮。
“你若是敢繼續騙我,那麼我保證,你,和真正的那個林熙然,還有那個叫吳成蹊的人,你們的下場會很凄慘。”
說這話的時候,遲衍插着手,沒有去看跪在她身前的人,而是盯着更前面的一塊小小墓碑。上面沒有那個人的照片,隻有一個模糊不清的雕像畫,這不禁讓她生出一絲幻想。
如果這一切,真的是假的該有多好。
林熙然重新低下了頭,但遲衍卻仿佛說完那番話就忘了她的存在一般,遲遲沒有接着問下去。她隻好煎熬地安靜等待着暫緩的審判,直到遲衍的視線終于從石碑上移開,眼中殘存的溫柔消弭,用鷹一樣銳利的目光鎖定她的背影。
“我知道你的本名是叫黃英,無論出于什麼原因,但你騙我這件事,應該是明井然授意的,所以,隻要你現在能告訴我真相,我便對你既往不咎。我隻是想知道,明井然為什麼要你這麼做。”遲衍想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尋常、和善一點,但在聽者耳中依舊像是威脅。
遲衍沒扶她起來,林熙然失了力,索性也就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沒有站起來。
決心把隐瞞的所有講出來的瞬間,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
“從哪裡開始講起好呢,從我和姐姐認識的時候?”林熙然垂着肩,一邊回憶,一邊慢悠悠地訴說,“還是從你們的相識說起好了,畢竟你們認識得比我更早。”
遲衍無意識蹙起眉,冰冷的面龐上多了一絲憂郁,一言不發地聽着。
“不過,你一會可能就會後悔聽到這一切了。”林熙然陰恻恻地笑了笑,随後便開始搜尋那不太确切的記憶,盡量原始據實地叙述出來。
起初她的故事還講得磕磕巴巴,到了後面竟漸入佳境,遲衍有想問的問題都插不進話來。
“你先等等,讓我說完。”林熙然越說越痛快,這些年逐漸變成痛苦的回憶重新翻出來後,好像又變得可愛起來了。
日光偏移,遲衍的影子也逐漸偏斜,不再籠罩在她身上。林熙然沉浸于和明井然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直到壓着的雙腿發麻到幾近失去知覺,于是她撐着膝蓋站起來,“我剛剛講到誰了?那是你的第幾個前女友?”
當她提起第不知多少次,跟在姐姐身邊一起從遲衍面前經過,但她毫無反應,平淡地和當時的“女朋友”離開,隻留下姐姐羨慕地望着她們攜手的背影時,身後忽然傳來什麼東西脫力跌落在草地上的響聲。
林熙然看到她腳邊拉長的影子縮成了一個小團,回頭望去,便看見遲衍跌坐在她身後,垂着頭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哭是笑。
太陽是什麼時候落山的,林熙然不知道,她隻是在看見遲衍的側臉在夕陽裡仿佛鍍了層金,才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夠了,你重複的這些到底有什麼意義?我隻是想知道明井然要和你互換身份騙我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所以她在報複我嗎?”遲衍怒吼道。
林熙然的瞳孔和眼眶一同瞪大了,“意義?”她視線落到遲衍揪着心口襯衫的手,不禁挑唇笑了,“意義就在這裡,不是嗎?”
同時她也有被遲衍說的“報複”二字惹惱。姐姐的深情竟然被她看得如此之輕,難道她覺得姐姐對她的感情會因為這些就發生改變嗎?
看她倒地不起難以接受事實的樣子,林熙然倒真有些想報複她了。
她一改起初的被動與無望,主動迎上前,反擊道:“我一直以來都想問問你,人失憶了是不是就可以沒有心了,那麼些年,你的心裡是真的一點都沒有姐姐了嗎?”
遲衍抱着頭顫抖不已,此前她想明井然有多恨她都能承受,但是聽到這些是真的完全難以接受,代入一下明井然任一時刻的心情,她心裡就痛得要死。
見狀,林熙然的笑容更甚,帶着多年的憤恨嫉妒得以報複的爽感。她邊圍着遲衍打轉,邊用話語刺激她,就像親手拿着小刀在她身上淩遲一樣痛快。
她報出一個名字,“你還記得她嗎?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現在都還記得她,她的眼睛,是不是和姐姐很像?”
遲衍的身形又顫了一下。
林熙然自信找到了刺痛她的好方法,并且屢試屢驗。
“告訴我啊,那你在姐姐第一次去找你的時候,是不是也隻是把她當做一個送到你眼前的約炮對象?”
“一開始你隻是想和她上床吧,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的呢?”
“你拒絕過她幾次?”
遲衍百口莫辯。由此她已經知道,林熙然講述的隻是站在她的視角所看到的一切,并不能代表明井然的親身經曆和心路曆程。
可這仍然能使她感到刻骨銘心的切膚之痛。
因為即便是從她人之口聽到的故事,也絲毫隐藏不了明井然對她的濃烈愛意。
遲衍渾身發冷,她從沒想過被人愛也會感到如此窒息。
“然後呢?”遲衍閉上雙眼,“她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會來見我?”
林熙然了一下,對她的攻擊終于停了下來。回憶起這個對她來說也非常痛苦。
“我也是很晚才知道,姐姐她生病了。”
……
後面的故事幾乎與她的經曆重合,遲衍聽完更是一動不動。她尋求的答案終于明了,明井然不僅愛她,而且是超乎她想象的愛她。她之前那些自以為是的深情和痛苦,和她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林熙然都忍不住用憐憫的目光看着她。
過了許久,遲衍才擡了一下頭,然後用手撐着地,搖搖晃晃地準備站起來,但因為步子不穩往前栽倒了一下,眼看着差點就要撞到明井然的墓碑上。
林熙然還以為她要尋短見,吓得尖叫:“其實錯不在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結果卻聽見遲衍從胸腔中發出悶悶的笑聲,她扶着那塊小墓碑,轉了個角度,然後半靠着它在台階上坐下,“你想多了……況且明井然做出這種東西,要人拿它尋死還真不容易。”
那塊小東西也就到她坐着的胸口的位置。遲衍抱着它,把臉頰貼了上去,想象着自己抱着明井然一樣。
隻不過,胸口傳來的是沒有溫度、沒有氣味的大理石的堅硬觸感。
遲衍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着石碑,像是睡着了,林熙然默然靜立了片刻,一時感到茫然。
将姐姐的秘密全部說出來,并沒有想象中徹底解脫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姐姐要她做的事她早就失敗了。從一開始,遲衍就沒有把她當成“明井然”接受她,她沒有得到遲衍的喜歡,隻得到了她的愧疚。為了讓姐姐離開前了無牽挂,她隻能硬着頭皮在姐姐面前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