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可他無動于衷。
粥液沾了淚,變得有些鹹,又順着他的唇線淌到了地上沾了灰,變得很髒。
季徯秩沒管喻戟怎會來了稷州,又怎會來了季府,隻自顧咬緊唇擡眼瞧着屋上梁,好似再多瞧一會兒那上邊便會憑空垂下一條喪幡,栓住他白玉似的頸子,把他送去與他哥相見。
“阿戟,我哥……”那季徯秩半晌才動了動嘴,他頓了頓,倏地笑了,“叫我随他踏青去啊。”
喻戟聞言将調羹收了回去,撇開臉來,哽咽道:“……你别再笑了!”
從宮裡來的常事太監貓着腰跟在喻戟後頭進來了,他見這會兒無人言,清了清細嗓兒,高聲道:
“季二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兒季大公子仙逝,将來便是您承季侯爺這爵名,今朝确實該喚您小侯爺才是!季侯爺今個兒還在北疆打仗,一時半會恐怕也見不着,但您可答應了皇上要去玄山寺替兄頌佛的。今兒皇上派咱家來催,也是憂心您這麼拖着耽擱了時機!”
那太監瞳子骨碌一轉,便把視線紮在了喻戟身上,客套道:
“哎呦!喻大公子!少見、少見!您如今是愈發俊俏起來了!皇上近來可好生挂念長公主的!不知那位近來如何?”
“阿娘不勞公公挂心!”喻戟笑着同他點了點頭,把碗擱了,拂袖離去。
見喻戟尤其不識擡舉,那太監撇了撇嘴。可他一口唾沫還沒啐出來,又見這府宅各處挂白,心裡有些犯怵,便催道:
“小侯爺,您拾掇拾掇便與咱家去了罷!”
***
早春了,那些枯的、死的全融在綠葉叢裡,叫人一眼瞧不着。清晨還有些春涼,到了午間太陽卻曬得很烈,東風也如同凝在了熱氣裡般又緩又輕,叫人辨不出春或暑。
躁,在這天殺的熱湯裡呆着沒人能不躁,沒人能舒坦。
馬呼哧呼哧地把熱氣喘進山野間,趕車的漢子熱得大汗直流,沒忍住哼哼唧唧地怨斥天地。
去往玄山寺的路程遠長,一路颠簸,一路崎岖,車輪滾在泥沙間留下重重兩道車轍。季徯秩躺在車内,胃内已是翻江倒海,因行不慣山路堪堪吐了幾回。
他阖着眸子,半躺着歇在車座上,用寬肥的袖将面容遮了去。過往日子所曆種種有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滾了一遭。
季徯秩,這是巍弘帝親賜的名。
他降生之時,恰逢南北雙疆函使攜勝報回京。巍弘帝大喜,為他翰書賜名——沒算過生辰八字水火陰陽,全憑的自個兒意思。
後來季徯秩周歲宴時季侯府内走水,差點沒攜了他的命去。侯府衆人惶惶不安,說是那名與季徯秩八字不融。後來,季侯請一道士算了算季徯秩的命相,說是五行缺水。但萬歲爺取的大名自是動不得,季侯便給他取了個小名喚作“季溟”以消災。
那日離京,巍弘帝對他說了什麼來着?
哦,是了,那平日裡慈父般的巍弘帝,像是瞧不見他有多悲,見他跪求回鄉隻是懶懶把茶盞擱了,晏笑道:
“歸鄉麼?歸罷!朕又不攔你,何必在朕跟前磕個頭破血流?待瞧完你兄長那棺後,便去紊州玄山寺呆個七七四十九日,替你兄長念經超度罷!”
季徯秩不解,搖着頭。
念經能有送棺入土重要?
“人臣在忠,不問因果。”巍弘帝擡颔要他上前來,粗厚的大手拍在他的肩頭,“等時機到了,朕便召你回來。”
睜眼是怨恨與将人逼瘋的絕望。
閉眼是驚懼與誘人赴死的虛無。
玄山寺到了。
那是座有些破敗的小廟,不起眼的朱紅寺門被掩于一片濃綠之中。車轱辘停下,馭車的漢子一言不發,隻待季徯秩下車後便揮鞭離去,揚塵千裡。
季徯秩将長長的一口氣歎進草木間,攥着有些鏽了的門墜拍響了寺門,一聲沒人應,二聲依舊。他扶着發暈的腦袋,倚着寺門候了半晌才得了門闩拉動的聲響。
裡邊探出一童僧,那小孩兒方瞧見他便合掌作揖,口中念道:“阿彌陀佛。”
季徯秩打小習的若非兵法便為儒道,哪能知曉佛門規矩?他正立着不知所措,門内卻行來一老僧。
那老僧面頰幹瘦透骨,神色帶着幾分肅然,隻見他淡笑着朝季徯秩點了點頭,沒有半分要怪罪的意思。
季徯秩見狀正要攏袖彎腰作揖,可不待他将手舉起,那老僧先扶住了他。
“施主,老衲乃為該寺住持,法号玄慧。”老僧将季徯秩的手往上略微擡了擡,意思是要他直起身來,“令未皈依佛門的俗家子久居寺内本有違寺規,奈何龍旨承天,這規矩是不得不破。日後施主便安下心來同老衲布薩誦戒,替兄長誦經超度罷!”
季徯秩擡起頭來,正正撞上玄慧法師蒼面上的一對澈眼。那眼雖細若柳葉,但眸光銳利得仿佛須臾之間便能将他刺穿看透,叫他不由得一顫,急急挪開了眼。
玄慧法師瞧見他眼底盛着的惶恐,輕道:“施主,還請随老衲來……”
說罷,那紫袈裟老僧将季徯秩領着進了廟,那寺門被那童僧一推,把俗人都隔在了外頭。
***
歲月如流,一月後季徯秩收着一封自稷州寄來的家書,信中提及他娘病重盼他歸一事。然而縱其歸心似箭,無奈四十九日未盡,他不得聖上車馬不得歸,便隻能硬着頭皮撐着。
第五十日,季徯秩自打五更便在廟門前候着,可這小廟卻依舊門前冷落鞍馬稀【1】。
他不知倦,就那麼候着、候着。
後來那山上落了場格外纏綿的雨,他在那廟前淋了一日酥雨,到底沒等來歸鄉的馬兒。
到了亥時他還在候,寺裡童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他拽回去,隻好任他一人呆着。
雨勢漸大,斜珠沾濕了衣袍,春寒一下又一下吻着那小公子的玉面,玄慧法師撐起紙傘替他遮去了雨,立在一旁陪着他等。
“施主,回寺裡避避風雨罷?”玄慧法師遲疑半晌,這才緩聲道,“可是錯記往事?”
季徯秩自顧沉思着,片刻才開了口。
“陛下金口玉言,如今沒見着車,想來也應是我犯了糊塗。”季徯秩淡笑着捋了捋濕發,“法師,咱們回寺裡去罷!可莫要因我着了涼。”
季徯秩明白,他如今這境況說好聽點是韫匵藏珠,說難聽點就是軟禁。但他生就自欺欺人的本事兒,撫着那被苦水泡得發酸發漲的心,還道巍弘帝忙于整頓朝綱,心在萬民。如此聖賢,已是顧不得季家一人生死。
可惜那地府判官崔府君不候人,季徯秩終究沒能趕上送他娘最後一程。
青燈黃卷,念經誦佛,平淡無瀾的日子一天天磨平了他的性子。他封起了七情六欲,仿若立地為僧。然那玄慧法師瞧見他,總搖頭,用兩指虛虛點在他的眉間:
“身雖行道,心道不行【2】。”
季徯秩聞言隻是笑。
三年,就這麼過去了。
***
樞成一十九年。
魏風·缱都
外頭天公落雨,來客帶着一身水氣進來,叫這小樓少頃便泥濘起來。
樓外雨潇潇,安靜,裡邊倒是紛呶。那些個劃拳賭錢、嚼肉吃酒的漢子把腿支起來踩在長凳上,蹭上去不少泥。
鬧夠了,衆人的嗓子眼也癢起來,便圍一塊兒大論貴人轶事、朝廷是非。
自打季徯秩打道回京後,巍弘帝待他那是比宮内的幾位皇子還要上心,宮中的馬車去又來,季府門前青石闆近乎要磨出車轍——好似先前将季徯秩忘在玄山寺裡的那人不是他。
時人看不懂,咀嚼着話頭。
一漢子嘴裡塞着就酒吃的肉,隻還沒嚼兩下,見着話頭起,便着急忙慌先把酒咽了,含着肉就開了口:
“依我看,且不說那太子是個病鬼,就靠那幾十碗藥吊着命。就說那二皇子,好好個人兒偏偏半邊捎着蘅秦那髒血!啐!”
酒館裡一老倌屁颠屁颠地擠進人群,把抹桌布往肩上一搭,濁眼朝四處轉了轉,壓低了聲道:
“上次我呀,聽宮裡一老太監說,那二皇子長得跟他娘可像咯!那樣貌兒!啧——绻發褐眼的,俨然一副秦人貌!那樣哪能當魏風的萬歲爺?他若真繼了位,起義可不得算我一個麼!再說,那三、四皇子如今也才丁點大兒,魏家不會真被這姓季的篡走吧?”
方才說話那漢子囫囵把肉嚼了,接道:
“嗐!我瞧那季徯秩生了副好皮囊,白面明眸,左右耳垂還各生一朱砂痣,渾身透着股狐媚氣兒。篡不篡位我不清楚,他要媚上惑君恐怕不假!”
“他可是男兒身!”衆人驚呼。
那漢子見衆人有這般大的反應,不免得意洋洋,賣弄起來:“這就是你們不懂!如今多少闊老爺在自家後院裡邊養娈童?這季徯秩被皇上養,那才是他娘的有真福氣!”
“哎呦!”老倌兒嫌惡地皺起鼻子,“這小侯爺來日好好承他爹的爵位,當個閑散侯爺不好麼?這樣以身侍君他日後又能有什麼出路?”
“呔,老頭兒,你老了眼睛花看不清楚!老子告訴你,今兒廟堂裡邊那些個官老爺可不是個個都是憑科舉上去的!那與書墨打交道的活兒,可不就适合美人兒摻縷沙?那小侯爺隻消給皇上吹吹枕邊風,可不就………”
“嗬——”
人群中忽而又有人嚷道:“昏呐!你們這些個井底癞猴子,誰說他要當文官?這小侯爺近日醉心習武,那是在侯府閉門不出!有時箭飛了,嘣到府外巷子裡,别提有多吓人!”
“當武官?!呸!”那漢子把酒壺一傾,又吃下去一大口酒,“他一細皮嫩肉的懂個屁的武,不就是野心昭昭,就想攀炎附勢,軍營酒肉中封爵?!”
“這般禍國殃民的東西,合該快些趕回稷州去!”那老倌兒蓋棺定論。
樓裡有一紅衣公子戴着個帷帽,坐在一旁的桌上吃酒。那人指間繞着串佛珠正盤着玩,聽着衆人放言高論唇角不由得勾了起來。他垂着眼睫聽得起興,見那人話止才拊掌大笑。
他自袖袋間取出幾枚銅錢抛給那老倌兒,笑道:“真是頂好的下酒料子!賞!”
老倌兒撥開人群把糙手向上一伸,接住後趕忙收進褡裢裡去,垂頭疊聲道謝。
那公子點了頭,悠悠結了酒錢,這才登上了在樓外停了好一陣的車輿。
在夜雨中,那馬兒領着他緩緩朝那被朱紅宮牆隔出的一方天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