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季徯秩拜過太子,再玩了半日,便被巍弘帝安排着戌時到烏衣子弟們擺的席上露個臉,省得來日打個照面認不出人。
***
那庚辰大街兩側盡是勾欄瓦舍,丹楹刻桷的花樓酒榭将後邊的瘡疤深深遮掩。
青樓人家潑出來的脂粉水,連同各類穢污将遁于樓後的河溝染得烏漆麻黑。隻是那條臭溝還沒來得及熏到樓裡貴人,便被香粉與酒菜香給蓋了去。
這當中修得最為氣派的還屬那柳賜樓,招待過不知凡幾的達官顯宦、騷客文人。
此刻樓裡如常鑼鼓喧天,舞衫歌扇者填了正中戲台子。
賞舞聽曲兒還不夠,嘴裡得嚼點東西才夠滋味。嚼嘛,嚼窮人鄙事有甚麼意思,自是要拿天上那遙不可及的明珠撕開慢嘗。
一衙門官爺袒胸吃酒,擺闊着說:“老子同那季侯家住一條街,那小侯爺什麼秉性,老子再清楚不過!”
他懷中紅袖迎其興,半掩朱唇笑道:“爺,那小侯爺生得那般姿色,若是到咱們這樓裡尋歡,是被壓還是壓人呢?”
“兩頭玩兒!”那衙門官爺由姐兒送進一口酒,捋了捋自個兒方蓄起的短胡,佯裝老練道。
“兩頭玩?”身後一聲朗笑飄來,“我這般攢勁兒?”
那吃作一雙迷離眼的官爺還來不及回應,先隔着垂簾被風風火火一腳掀翻在地。那一腳踹得委實太狠,直叫七八條珠簾接連繃斷,琉璃珠子滾了一地。
跑堂和護院聞聲趕忙來勸,見着那惹事之人衣冠赫奕,便又趕忙止了步。
“你他娘的再敢亂嚼舌根,老子便把你胳膊腿卸了,賣去樓裡給漢子壓!!”
挨踹的官爺摔了個屁股墩子,隻揉着厚肉怒不可遏地看向來人,眯眼瞧清後登時冷汗涔涔。
适才笑的和動腳的不是同一個,笑的還在笑,動手的倒是橫眉怒目,左右像是還要再賞他臨門一腳。
那擡腳的喚作許未焺,乃許太尉嫡長子,當朝皇後的親侄兒。他生了對藏不住心緒的杏眼,平日裡就是個弄性尚氣獅子頭,行事頗驕矜随心,再加上脾氣火爆,那是輕易惹不得。
今兒碰上了他,算這官爺倒了大黴。
那官爺認出來人,不敢再豪橫,隻連滾帶爬地跪着疊聲謝罪。
“阿焺,消消火氣兒,莫要驚擾了樓裡的姐姐。”季徯秩虛虛扶住那險些往地上跌去的姐兒,又展臂将許未焺給攬了過來,他饒有興緻地看向那飄灑玉瓣的台子,說,“那位姐姐歌喉真真是好!”
“我訓狗,你聽歌兒!”許未焺怒氣沖沖, “究竟哪個王八羔子設宴往勾欄裡設!”
“纨绔嘛,這樣才夠味兒!”季徯秩繞到後頭去牽木在原地的二皇子魏盛熠,又說,“你想叫這些個世家敗筆平日裡頭尋花問柳,這會兒卻拉你到茶樓裡清談?可不是人人皆是阿戟那玉公子。”
許未焺火氣還沒褪,接道:“提到那狗屁的笑面夜叉我就來氣。”
二人所言之人,乃長公主嫡子喻戟,今日這席他也該來,卻被其以身子不适推了,說白不過是不樂意叫自個兒染上個逛青樓的泥點子。
跑堂的看準廂房,正要替這仨貴人掀簾,卻被季徯秩擡手給攔了。季徯秩遲遲不收手,隻靜靜站在外頭,聽内裡吩呶。
“恁聽說沒,那餘孽今兒也要來!”
“嗳,晦氣!憑啥同我們一桌!”
“聽是鬈發褐眼的,豈不是同我前些日子打的野狗一個模樣?啧若非今日能見那小侯爺,老子早鑽楚館玩去了!”
那魏盛熠垂下一對棠梨眸子,隻忙用手攥住了束起的鬈發,焦急地捋了起來。
他怎麼可能捋得直?
季徯秩将身子略斜了過去,輕聲細語:“你這是幹甚?鬈發多漂亮呐。”
魏盛熠眼裡盛着淚,連連把睫垂了不給他倆瞧。他聽話,很快便松了手,哪知恍惚之間卻聽得耳畔一道嘶啞女聲。
“熠兒,娘先行一步,你、你莫要叫娘等太久……”
樞成一十六年,蘅秦降書送至京城之日,他娘于冷宮之中自焚而亡,原是想将他一并帶了去的,哪知卻留了他匍匐于世。
俄頃那女人的聲音散了去,魏盛熠通身抖如篩糠,又聽耳邊嘈雜。
“餘孽!”
“殘渣!”
“狗雜種!”
皮肉血骨不可複位,一紙和約豈能淩駕于萬人性命之上?魏風百姓的滿腔怒火化作書墨千尺,諷言萬句,将他寸寸淩遲。
太吵太吵,于是魏盛熠難耐地蹲下去蜷縮了身子。都說北境兒郎個個如狼如虎,他卻好似隐鼠合該窺不得一絲光,栗栗危懼,望不見來日。
許未焺往他背上一錘,終于叫他清醒過來。
可刹那清醒又有何用,他一日含着蘅秦血便是一日不得解脫。
季徯秩自袖間取了塊香帕替魏盛熠抹汗,說:“阿焺,你且帶着盛熠先行回宮罷,皇上今兒為的是叫我認人,倒也不是非要叫你二位費心陪着。”
許未焺早已被廂中人話語作弄得黑了臉,聽罷牽住魏盛熠便朝外頭走。
***
廂中正至酣邊,那些個戲蝶遊蜂甫一觑見季徯秩,便堆出個滿面春風。
季徯秩姿容一等,又備受皇恩,自成了這缱都人人渴慕巴結的新貴。
金玉翡翠蕩着便朝他擁來,他躲不及,隻叫那些公子身上容臭把他熏得險些暈了,想着怕是禦苑裡頭養的孔雀都沒他們這般招搖。
起初他端着和氣,由着他們胡來,叫這些烏衣子弟真把他當作了個骨頭軟的,誰料真要巴結起來,卻是個挑剔的事兒精。
獻寶的被季徯秩推開說“在下回去還要同佛爺作揖,這般俗物進府恐叫佛爺震怒”;獻詩的又被其自揉前關,輕輕哼了聲“字兒瞧多了好暈”。
這些個公子也沒了法子,隻能蔫了吧唧回了座,把斟酒的姐兒攬來把褪了鞋,耍起了金蓮盞。
季徯秩當沒瞧見,還笑着吃酒,半晌聽得珠簾外頭一人嗓音低沉,輕飄飄扔進來句:
“來遲。”
廂房裡邊又鬧起來,那些個纨绔歡喜迎上去,道:
“嗳!這算什麼,二爺您快些往裡邊坐!”
季徯秩聽他嗓音覺着熟悉,片晌總算認出那人是昨夜車輿中輕狂的宋訣陵,于是掀起眼皮懶懶瞧了眼。
來者烏發如雲,劍眉鳳目,眼頭鼻尖唇角皆是鋒銳,然季徯秩一眼瞥去卻沒瞧見刀鋒,原是因着滿身寒氣被他那上挑嘴角一舉勾了個盡。
他并未多言,舉手投足卻已透了不少飛揚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