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撕心裂肺的哀嚎,亦無摧心剖肝的嘶吼。季徯秩幾行淚澆下,半晌面已幹了。
瞳子明鏡似地将那虎狼倒映,季徯秩恨得近乎要伸出手來,折了宋訣陵的頸子。
佛珠纏在手上,為的是叫他戒凡欲。這會兒卻更像是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身上。
季徯秩伸指探入自己的袖中,狠命扒開右臂的傷口,直待那地兒傳來細細密密的疼痛,才終于得了片刻清醒。
季徯秩将那沾滿紅血之手從袖裡移出,隻平靜道:“二爺,給我看這些,是想作何?”
五指濕答答地向地下滴血,宋訣陵憐惜地捉了來替他用帕子拭幹淨,說:“要你看清你揣着當寶的狗皇帝究竟長什麼樣子。”
“我做夢礙着你道了嗎?”季徯秩眸裡空洞不已,邊上挂着點似有若無的慘笑,“你究竟為何要三番五次地來鬧我?見我瘋傻你歡喜麼?”
“我這兒缺個武藝強的軍師。”宋訣陵并無半點兒遮掩,“季徯秩,我要你。”
骨骼好似碎成了尖銳的刀子,在他的心頭不停地攪弄。季徯秩沒搭話,隻斂了長睫,呆愣地盯着地上磚石,好似下邊埋着什麼寶。
半晌他才又癡癡地笑起來。
“可惜了,宋訣陵,你要怎麼辦?”季徯秩勾着嘴角,媚眼裡頭眨着不知多少戲谑,“人死不能複生,縱然魏家有愧于我,我也無力再去尋仇!”
季徯秩蓦地拔高了聲量:“我甯可尋一塊地潦草此生,好過在你足下當一條狗!”
宋訣陵伸指蹭了蹭他的面頰:“這樣嗎?——侯爺若辭官,我便隻好先皇所行之事昭告于天下。我們況溟這樣好的人兒,定是不願你的太子哥哥受到牽連的罷?”
縱然先皇有錯,但魏千平又有什麼錯,值得宋訣陵這般害他?
好恨,他好恨啊。
季徯秩大笑着垂下頭去,臂上血終于洇濕了他的袍。半柱香過後,那季徯秩才仰面張唇,神色懵懂如孩提,好似真被他變作了個瘋子。
季徯秩問他:“除你之外,可還有他人知曉此事麼?”
“這我可不知。”宋訣陵直起了身,居高臨下地觑着季徯秩,“如若有人知曉此事卻仍隐而不發,要麼傻得出奇,要麼聰明絕頂,正忙着布下天羅地網,要将魏家人一網打盡。”
皇上派北衙禁軍暗中殺人這事兒,擱哪朝哪代都不光彩,更何況殺的多還是急吏緩民的忠臣,那是個個任職之際皆有百姓建的生祠。
若此事發,民怒滔天,估摸一切造反逆天之舉都成了正途。
可如今不是該動亂的時候。
“此事若昭昭于天下,必叫肝髓流野,曝骨履腸!宋将軍您……”
“好一個見風使舵!無事宋二爺,有事宋訣陵,連道我字都不屑……這時落魄求人便又喚我作将軍。”宋訣陵蹙眉作态,片晌又變作了他慣使的輕浮神色,“我是否拿這東西出去招搖,可不是全看侯爺嗎?”
“你要我幫你,絕不可能僅僅為了區區一塊虎符……”季徯秩将淚濕的發撩開,心頭遽然一縮,他怔怔道,“你、要換天,是不是?!”
“啊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侯爺還有得選麼?”宋訣陵笑道,“若我哪天尋出個刻着‘魏王死’的破石頭來,舉兵起義,你也隻能拊掌誇二爺高明!”
“季徯秩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輕笑道:“宋訣陵,今兒你把我囚在身邊,來日若皇上仍在,你卻舉旗換朝,我便像狗一般咬斷你的頸子!”
“嗳也不至于趕這趟!”宋訣陵嘲弄道,“那魏千平還能活多久呢?我都用不着動他,他便去找他爹了!”
“閉嘴——”季徯秩咬牙切齒。
“侯爺,您可不能一輩子都這麼天真!這天下多少人在等當今聖上死,我趕個潮兒,你怪我作何啊?”宋訣陵死死盯住了季徯秩,“你不能總這般昏昏!”
“北疆莽人不是最喜歡馴狼熬鷹嗎?宋訣陵,你有本事就馴啊,把我馴傻,把我馴到再不知痛啊!”季徯秩垂淚,“你如今叫我直視我的花變作白骨腐肉,你要我清醒,我恨不能再睡一回,捧了那堆糟爛繼續當花!”
宋訣陵難耐地伸出隻手要摟他,最後卻隻緊緊掐住了季徯秩的頸子。
季徯秩的唇漸漸泛上暗紫,他的嘴角抖上點笑,誘惑道:“落珩……使勁啊,殺了我,叫我再咬不得你。”
季徯秩沒能如願。
鮮明指印在他的頸間繞成了紅鍊,猛然灌入的空氣叫鹹淚猝然滾落。
“站起身來罷。”宋訣陵并不等季徯秩回應,隻伸出手來将他撈起,“隻要你聽我話,我不會束縛你的手腳。——況溟,我會對你好。”
“頸子上戴着铐呢,跑急了,可不就就勒死了嗎?”季徯秩阖了雙目。
宋訣陵淡淡地說:“我本不想傷你。”
季徯秩咳聲說:“養隻狗就不必多言了罷?”
“回去罷。”宋訣陵将手收回,又道,“這些日子,我倆走得太近,坊間事傳得又開,那些纨绔的宴你切記一并推了,要用你時,我會喚你。”
“這時我當接一句‘願效犬馬之勞’麼?”
季徯秩那猩紅瞳子轉向宋訣陵時,被宋訣陵伸手遮了去,那人在他耳邊嗤笑一聲:
“何必勉強?狗也能不搖尾乞憐不是?數年前我勸你早做打算,你不聽,如今落得屈膝作狗下場……瞧你實在可憐,便再贈你一句‘陰陽神變皆可測,不測人間笑是瞋【1】’。這世間人心最不可察,‘情’這害人玩意還是早些抛了好!——咱們再來打個賭罷,就賭再過幾日那太後定會來尋你。”
太後?
那整日燒香拜佛,為天下祈福的太後?
季徯秩沒吱聲,隻默默離了宋訣陵的房,還不待天亮便縱馬回了府。宋訣陵聽聞隔壁動靜,身子雖是乏得很,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索性也起了身。
收拾衣物時,沈長思抛給他的話本子自其中掉落。
那東西被風爺翻開幾頁,恰至終卷,卷名取作“春叢認取雙栖蝶【2】”。
宋訣陵俯身去拾,冷笑起來。
——那話本子寫得可真好,還給了他倆一個雙宿雙飛的妙果,看得他差點就溺在裡頭了。
可天下那麼多風流債,大抵皆作意難平。他不是話本裡頭那無憂無慮的風流将軍,季徯秩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深宮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