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了方長臉兒的官兒自百官之間緩步走出,他衣冠齊整,隻是瘦骨嶙峋,頸上汗珠沾濕了淺绯袍,身上還染着些刺鼻味兒。
其他官員嗅到那股味兒,皺皺鼻子也就算了,獨那大理寺少卿付溪忍不住咳出了聲,乃至于用指死掐掌心,才總算将身子給穩了下來。
趙汾撲通一聲跪下,甫一張口便将史家罪狀滔滔道來,從史太公逼他作假賬,講至史遲風平日裡任取公家财,還以他一家老小的安危相要挾。
史遲風終于痛心疾首地開了口:“你忘恩負義也就罷了,是從哪學來含血噀人的本事兒?史家平日裡待你家不薄!你家屋子漏雨還是我瞧你日子過得窘迫,托人修的……”
那趙汾縮了縮腦袋,額間汗如雨下。
哪知那許渭一挑眉,又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史遲風,你好手段!擔心送金送銀被人瞧見,便給他修房。當年你憑此事兒赢得百姓稱贊,誰料竟是使了個買通人心的陰招!”
“你……”史遲風一時語塞,那好心作了驢肝肺的苦味自他的喉間溢散而出,苦得他說不出話來。
“那趙家老小如今在哪?”魏千平蹙額問。
許渭道:“回陛下,如今他們皆在臣府裡頭住着。臣憂心史家對他們不利,昨夜便趕着把他們接進臣府裡頭了……”
“許渭!你拿了他一家人,恐怕這才是要挾!”史遲風緩過勁來,便惡狠狠地又瞪起他來,“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麼鳥!”
許渭擺出一副悲憫神色道:“公事公辦,微臣可未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倒是他們身上全是你派混子毆打他們所留下的罪痕!青紫的膚,紅腫的眼,數不清的刀疤……哎呦!連孩子都不放過,簡直令人發指!若你能擔保再也不碰他家,他們随時可從下官府裡頭搬出去。”
“狗屁!我哪裡碰過他家?你到底為了什麼要冤枉史家!”史遲風嘶吼一聲。
“史侍郎!莫争了!來人,即刻将史家人送回府去,沒朕的旨意一人都莫要放出來!”魏千平臉上罕見的有了怒意,“刑部與大理寺立馬給朕徹查此事!許卿,你且把趙家人交由大理寺看顧罷!”
“諾!”
幾個侍衛上來将史遲風與史澈一并押了下去,那史家二人隻能咬碎銀牙和血吞,在這吵得很的缱都裡閉了嘴當啞巴。
散朝後,衆臣一路無言,心裡大多堵得發慌,好似做了什麼應當心虛自省的事。
這便是史家的本事了。
縱然他史家無豐财,無闊地。但在這缱都,史家就是“廉”字,是那“清”字,是那“正”字,是百姓的再生父母,是帝王跟前的階。
“二弟!史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剛下朝,許冕便急匆匆地朝許渭走去。
許渭眼也不擡:“什麼怎麼回事,我朝堂上說的還不夠清楚麼?”
許冕支吾道:“可史家怎會……”
“你要問便去問史家啊,問我作甚?公事公辦,甚麼時候還要唯他家是尊了?!”許渭深吸了口氣,拍拍許冕的肩,“大哥,我們許家活得堂堂正正,有什麼好怕?等回頭趙汾一家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這事兒就和咱家沒關系了!”
***
大理寺少卿付溪沒将趙汾像請佛一般帶回去伺候着,而是三下五除二徑直将他拽到了大理寺獄。
“坐。”付溪說。
那趙汾盯着那把椅子直咽唾沫——那木椅上滿是新舊血痕,腥氣重還粘膩。
“坐啊!怎麼不坐?”付溪又說。
趙汾沒吭聲,忍着惡心這才坐了下來,沾了一身腥臭。
付溪拖來把幹淨椅子,靠在椅背上翹起了二郎腿,他吩咐獄丞先下去了,又回頭同另一少卿說:
“何少卿!此人你且先交給我罷!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您在驗傷一事上是個行家,這鞭撻人的賴活,就交給我這粗人幹!”
何夙撇了撇嘴,拔腿就走,隻背着身叮囑了一句:“我不知你們缱都九家裡頭規矩,看你爹面上提點你一句,下手輕點,别把人弄死了,叫你我都沒法子交差!”
“亂說!”付溪輕佻地瞧了瞧自己的十指,笑道,“可别吓着趙大人。”
何夙冷笑一聲阖上了門,趙汾瞳孔驟縮,直盯着那何夙瞧。獄門哐啷落下時,他的髒腑好似都碎裂開來。
“看哪兒呢?趙大人?”
那付溪笑笑,面容上突然褪去了那虛浮的笑,神情肅穆得像極了他爹當年。
付溪問他:“你不久前服用了五石散罷?”
趙汾抖聲答:“沒、沒……真沒!”
“您騙得過我?這一身的味兒,真當就自個兒鼻子生了孔?我看您今個兒也吞了不少罷?”付溪冷眼瞧着他,“五石散,十兩銀子不過指尖一撚,就您平日那點兒俸祿,如何買得起?”
“……卑職真、真沒有!”
“瞧您這滿額的汗,您說是因着您說诳說得緊張慌神呢?還是藥效起了,身子發熱呢?”付溪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你若膽敢再于老子跟前撒謊,老子就不叫郎中來瞧,而先把你殺了,叫仵作來查!你聽懂沒有?!”
付溪将手往自個兒大腿上啪地一拍:“五石散哪來的?!”
“史、史侍郎送給小人的……”
付溪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喔!你給帶到許府去了!”
“什、什麼?”
“不對?”付溪眸光倏地犀利三分,“你今晨不是從許府裡頭出來的麼?”
趙汾的眼神有些飄忽,就連唾沫都咽不順。
“不過您還真是膽子肥,跑許府裡自首還随身帶着你前主子給你的寶貝?”付溪手裡轉着把沾血的小刀。
“少卿大人!”趙汾蓦地拔聲道,“那史遲風就是以那五石散來操縱卑職,待卑職離不了那東西後,他便用藥來脅迫卑職替他家辦事!您也知道,這藥早就被官府禁絕……如今卑職若沒有那方子,卑職是如何也活不下去的啊!”
“不食就活不下去啦?”付溪笑得陰鸷,“那便餓您幾天,等您瘾犯了,我再來見大人您。來人,将趙大人送去西邊那間死過人的牢房裡,好生伺候着罷!”
付溪不顧身後哭喊,隻快步離開了審訊之地。他扶着大理寺獄門前那紅柱子,弓着腰直喘氣,額間汗細細密密。
“哈……”睫被汗打濕半壓了眼,付溪瞧着自個兒那簌簌抖着的手,罵道,“老子這都幾百年沒再碰那玩意兒了,怎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