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為克拉娜,有着與他們全然不同的樣貌,她鼻梁高挺,發絲淺淡,眼睛更是一片碧藍海波。克拉娜比白熠大兩歲,聲稱自己來自北方某個沒落的國度,兩百年前的大寒潮滅絕了他們的子民,他們隻餘很少的族人徘徊在這片大地上。她漂泊到了血皚,實在不想再流浪下去,隻想在片陌生但繁華的土地上度過餘生。
最初,誰也不肯接受這個樣貌和自己同族大相徑庭的女人。血皚人聽說北陸确實有這個模樣的人種,但是,北陸——那片與他們隔着一道橫古山脈、謎題遍地的北陸,不是在城市中安居的人們願意涉險了解的。
當環境越閉塞,城牆越高,一個城市存在的時間越長,人們的内心就越是如此封閉。
即便她低調地透露自己是位公主,絕不會做出有違榮譽之事,不會偷,不會搶,也不會貪圖什麼東西,隻想以自己的雙手活下去,并以自己的人格再三擔保,但人們還是不願敞開心扉,給她一條活路。
旅店老闆不接納她,她隻好住在一棟破房子裡。那房子沒人要,屋頂漏風,有一窩旅鼠在地闆下面安家,房子位置與貧民窟毗鄰。
而剛巧,白熠也住在那附近。
那時的白熠,因多年病魔纏身,滿頭白發,身形消瘦,走在路上,總要被人指點議論幾句。兩個異相的人,見到你我,竟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情,又是一同出行,又是互去家中做客。一來二去,白熠家裡人都認識了克拉娜,白母更是邀請她來家裡住下,雖是個擁擠的住所,但好在五髒俱全,有獨立的浴房,不必去公共浴池,有燒水做飯的竈台,也有一家人賴以為生的木作坊。
克拉娜住下不久後,沒過多久,便和白熠結了婚。她精明能幹,苦活累活都能做,腦袋裡還裝着人們聞所未聞的新點子。白家靠賣手工木制品為生,多年來,勉強維持着進出,日子不算清貧,也好不到哪去。杜光歐為他們帶來的那些用具,他們全都留着,有用的就拿來用用,大多還是堆在倉庫裡,也不肯變賣,隻想自立更生。克拉娜來到白家後,她便負責做手工制品,而她做出的東西,個個精巧奇妙,另人耳目一新。城裡人沒見過,争着買她的作品,生意越來越紅火,店門一開張,新出爐的物件往攤上一擺,瞬間便搶售一空。久而久之,克拉娜包攬了木作坊,成了店長,倒真像她一開始承諾的,用自己的雙手換生活。
時間一長,人們被她的熱情所感化,雖然模樣偶然一瞥還是怪異,但見她沒什麼威脅,也都不再對她有所戒備。
白家的日子靠木作坊過得好了一些,有人勸他們把生意做大,白家卻是不願。就好像白熠生病那年,他們受到了什麼創傷似的,對榮華富貴避之不及。
與白熠同一批長大的王公貴族的孩子們,其實都非常尊敬白熠夫人,每次到白熠家裡去,都是這個精力充沛的異鄉女人接待他們,她談吐得體,心胸開闊,仿佛一片晴雲,到哪去都是陽光萬裡。
白熠是這幫人兒時敲定的長兄,慢慢地,他們一口一個嫂子,也接納了這個異鄉的落魄公主。
白熠一年前來到琉城,他的妻兒都在血皚城内,恐怕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聯系,想必家裡幾口人都擔心他的安危,畢竟他身體不好,又不是那麼喜歡讓人照顧他。
想到這裡,杜光歐升起一個不解的困惑。是關于白熠的,也是關于父親杜義。
杜義明明知道白熠的身體情況,白熠剛病的時候,他就帶着杜光歐三番五次去白家舊宅探望。而且,杜義比誰都清楚白家的态度,當年,也是他無數次勸說白父,勸他不要抛棄貴族身份,可奈何白家去意決然。這些年,白家無論什麼政事也沒摻和,像從大人物中消失了一般,半點與權相關之事也不染指。如今,血皚城内發生牽扯到王室與貴族的大事,白家也應該秉持一貫的态度才是,他們這麼做,也不會有任何人責怪。然而,這次,白熠居然親自前來協助,甚至他的家裡人也牽扯其中。
杜光歐不禁疑惑,父親是如何勸服了白父,讓白熠不惜千裡迢迢來到琉城,幫自己預先建立勢力?還是說,這一切,都是那一家人自願?
當下,白熠正要和葛馬往城内走,杜光歐冷不丁叫住他,大聲問:“白熠,你為什麼幫我?”
與其一籌莫展,不如問問近在眼前的人。
白熠聽見叫他,便側個身子回頭,臉上不明所以,“你指哪件事?”
“所有。”
白發青年張着嘴,舌頭抵着上牙膛,似在琢磨。不出片刻,他咧嘴笑道:“沒有我,你活得到現在嗎?”
杜光歐癟癟嘴。
這家夥還真是随時都有心情開玩笑。
“你認真回答。”杜光歐說。
“那你認真問。問題那麼模糊,别怪我回答得模棱兩可。”白熠道。
“……我是說,白父為什麼肯讓你來。你身體這麼差,嫂子沒攔着你嗎?”杜光歐坦白。
“這個啊。”白熠思索片刻,不以為然地答道,“這個是秘密。”
成,他多此一舉問這一嘴。
白熠沒心沒肺,自己應該效仿他,學習他,成為他。
“别走,給我父親也帶封信。”杜光歐追上去,說道。自從得知計劃以來,他一直沒有機會和杜義聯系,剛巧,面前就有現成的送信人。
“不行。”白熠幾乎是想也沒想,拒絕說,“我會拜托克拉娜,讓她想辦法聯系老城主。”
“非得這麼折騰?”杜光歐問。
“我怕城内風雲不定,你的信若是被攔截,後果不堪設想。而我給夫人寄的信,表面上看起來是封家書,實際上暗藏玄機,一般人根本出其中玄妙。黃森和琉城發生的事,我都會寫在信裡,用暗語交代清楚,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