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源在平穩的飛舟上做了一個長久的夢。
夢中的他雖然還是自己的樣貌,卻體驗到了另一個人的人生,夢中的“他”所有的過往和情感仿佛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曆,醒來後久久不能忘懷,那種怅然若失的感覺伴随了他将近一個時辰才消退。
那夢中的記憶就像是抓在手中的一把黃沙,它曾确确實實地被握在掌中,擁有過它,又在時間的指縫中細細密密地滑落,最後隻剩下一點停留在手心的感覺,直到那點感覺也消失,他才恍然醒悟,那夢中之人不是他,那些感情也不屬于他。
說來也是奇怪,連源已經許久不曾進入熟睡,他這樣修為的人早已将修煉刻入骨髓,以修行代替睡眠,完全不需要睡覺休息,更不要說做夢了。
上次做夢還是在上次。
具體什麼時候都已經想不起來了,夢的内容也記不清了。以前他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就不怎麼能記住夢境,隻有極少部分夢境的内容還能想起一些。
連源一個翻滾從床榻上起身,光着腳走出了船艙。
飛舟上印刻了自淨陣法,使船上裡裡外外都時刻保持幹淨清爽,連源表示對這個陣法非常滿意!從飛舟上俯瞰,視野一片開闊,再加上身處潔淨的環境中,使他那有些低落的心情平複了不少。
“小哥你醒了!你從三天前一直睡到現在,怎麼叫你都叫不醒,錯過了好多美景!可惜了,要是我會畫畫,就能把那些美景畫下來給你看了。”季羨仙伸着懶腰從船艙中出來,看到甲闆上的連源,走到他身邊說道。
“季姑娘。”連源轉頭笑着叫她,“那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就很想睡會兒,這一覺是久了點,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季羨仙朝下方望了一眼,想了想,片刻才答道:“好像是歸雁平原,從平原穿過之後就可以進入中部地區了。”
歸雁平原,好耳熟的地名,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連源聽到季羨仙的回答之後就陷入了沉思。
“小哥?怎麼了?難道在這裡也有什麼事情要你去辦嗎?”季羨仙問道。
自從和連源一道出行,她就看連源隔三差五地下去辦事,次數不可謂不頻繁。
辦什麼事她不清楚,連源不說也不讓她們一塊去幫忙,隻是讓她們将飛舟停在雲層上,把飛舟擋住,等他辦完事之後回來再繼續出發。
有好幾次連源一身是血地回來,可把季羨仙吓了一大跳,拉着他仔細檢查過後發現是别人的血她才安心下來。
她與連源分别多年,當初相處的時間在她所有經曆中隻占了很少的部分,在季羨仙的記憶中,連源曾經是那樣一個虛弱的少年,即使現在他比自己強了不止一星半點,她也還沒徹底把過去的印象消除,總是下意識地擔心他是不是又受了傷。
總是這樣耽擱,原本三五日的路程要飛上個十來天,更不要說他們要從東部進入中部,這一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了。
連源回神,指着西南方向道:“應該是那裡,東中交界線上一座小鎮,我要去那裡。”
季羨仙疑惑地順着連源手指的方向看去,所見皆是一望無際的翠綠平原,什麼小鎮都沒有看到。
“小哥,去那做什麼呢?”
“去見一個人。”
……
安甯鎮。
龐大的神識掃過小鎮上的每一個人。
普通的小鎮,人們日複一日地過着大差不差的生活,為了柴米油鹽投入精力,忙忙碌碌,拼盡全力地維持自己的生活。
并非沒有修士,隻是極少,且實力也不高,一階的修為對連源來說毫無威脅。
連源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小鎮對他來說是熟悉的陌生人,明明不認識,卻又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無比熟悉。
那是他腦中的執念帶給他的記憶。
他變幻模樣,走過田間陌上,輕車熟路地來到一棟殘破的建築前。
這裡曾經是一座學堂。
這麼說也不太準确,隻是某個人将居住的房子改造了一下讓它作為學堂使用而已。
如今,學堂早已人去樓空,四周雜草叢生,牆壁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一片荒蕪之景,似乎是荒廢許久了。
當初入侵他腦海的執念在他的努力下已經消散了大半,隻剩下寥寥幾個仍在,因為地點較遠所以被延後了。
連源正是為實現執念心願而來,可眼前的景象讓他一顆心直往下墜,怕是很難見到那個想見之人了。
失落感籠罩了他。
雖然不是他的經曆,但執念們的記憶多多少少還是影響到了他的,畢竟他感同身受過,在那些記憶中,他就是當事人。
正當他準備打道回府另想辦法消除執念時,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拄着拐從斷裂的牆壁拐角處走出來。
許是沒料到外面站着個人,老人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語速很慢,詢問道:“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這裡了,姑娘來此可是有什麼事?”
連源用了天賜易容術,讓他在旁人眼裡呈現另一個的樣子,是執念原本的容貌。
“老丈,請問您認識臧志文臧先生嗎?我找臧先生。”
老人愣了,他滿臉地不可置信,話語中充滿着不确定,試探着問道:“你……你是楚潇嗎?”
楚潇,正是那執念原本的名字。
“是,我是楚潇,我回來看看先生,他在嗎?”
“多少年了,你……你終于回來了!”老人熱淚盈眶,“潇潇,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先生!”
學堂的後面還有兩間屋子,一間門口晾着衣物,應該是老人居住的地方,他領着“楚潇”走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沒有窗戶,裡面燃着幾盞燭火,火光微弱并不明亮,随着人的進入,火焰微微晃動,屋内影影綽綽。
老人顫抖着手将全部的油燈一盞盞點亮,但連源看得見,哪怕是一盞燈都沒有他也能看見。
他看到了供桌上的瓜果,中間的香爐裡插着香,青煙飄飄蕩蕩升起,将那牌位上的名字遮遮掩掩。
繁體的“臧志文”“靈位”幾個字闖入眼中的時候,淚水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情緒潮水般湧來,将他吞沒進名為悲傷的海中。
他身子一矮,直挺挺地跪在蒲團上。
“先生等了你好多年,其他人都回來看過他,隻有你一走就是許多年……先生臨終前還在挂念你,他說,他甯願看不到外界繁華美麗,隻希望你能平安回來……”老人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絮絮叨叨說着。
記憶片段在腦海閃現。
多年前還是小女孩時期的楚潇在琴棋書畫中獨愛畫,雙親為她尋找畫師教她繪畫,而那時,鎮上最有名的畫師正是臧志文。
年輕的天才脾氣古怪,也許因為他天生雙腿殘疾,上天剝奪了他自由行走的權利,卻給了他一雙能畫出世間一切事物的手。
他不肯上門做家塾先生,若是想跟着他學畫隻要登他的門即可,隻要願意學,他來者不拒。
楚潇第一次來到學堂的時候卻被吓到了,那時候臧志文正在用戒尺責打學生手掌,面帶怒容,語氣嚴厲,驚得楚潇膽顫心驚,連先生說了什麼都沒記住,過于害怕的她哭着鬧着要走,不要上先生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