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寶,不要哭,快快睡,阿姐摘來小星星……”
先帝駕崩,皇宮事發之後,年幼的鐘景宸夜不能寐,長姐鐘毓常唱這民間童謠哄他入睡。此刻,他的腦中突然想到了長姐給他唱的這首童謠。
“姐姐……姐姐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是景宸啊!”他聲聲情切,心中酸楚,眼底已是發紅。
鐘毓怔了下,緩緩擡起頭,看向鐘景宸,絕美的臉龐上早已挂滿了晶瑩的淚水。
鐘景宸本以為她會像平日裡那般對待弟弟一樣,叫出他的名字,沒想到她竟轉過身子面朝他跪着——
“皇上——”她的情緒在一刹那爆發,哭喊出一聲來,抓住鐘景宸的衣擺。
鐘景宸愣住,心頭如被重擊,眼淚瞬時滾落。他忙彎下身扶她:“長姐不可!”
——他怎能受她如此跪拜!
可鐘毓仍然死跪不起,她的聲音哽咽着:“臣鐘毓甯死不和親,皇上!求求你了……皇上!”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美麗的五官痛苦地糾結在一起。
她不願起,鐘景宸也扶着她,跪倒在地。
他心痛如刀割。今日得到和親的消息後,她便來找他,可他也實在沒辦法。她後來又去找了太皇太後,他知道,太皇太後也無能為力,否則,她此刻也不會在這裡,寄希望于或許本就沒有的希望。
鐘景宸一言未發,他沉默了許久,突然站起身來,面向殿外。
鐘毓止住,擡頭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朕,不要讓姐姐去和親,不要讓姐姐去都戎。”此前的理智在此刻全然被擊碎,他的臉異常沉靜,目光中透着堅毅。
鐘毓緩緩站起身,腰間環佩發出清脆悅耳的微響,顧不得久跪帶來的酸痛,目光緊緊追随着緩緩步向殿外的鐘景宸。
“朕現在就去告訴他們!告訴皇祖母,朕同他們打!”
少年帶着怒氣的清朗聲音回蕩在大殿内,他語氣堅定,中氣十足,步伐越來越快。
她抽噎着,臉色瞬時煞白,輕搖着頭,仿佛想到了什麼——她愣了幾秒,随即慌忙追上前去——
“不……不!”她追上他,從背後拉住他的衣袖,随即緊緊抱住他,“……景宸!”
鐘景宸怔住了,宛如被定住一般,停下腳步。
……許久,她才哽咽着說道:“……照顧好母後,照顧好咱們的母後……”
鐘景宸知道,她指的“母後”,是早已被廢黜的關押在牢裡的韓皇後,那個從小帶着他們姐弟倆,又被父兄牽連入獄的可憐人。
當初韓氏一族謀反被誅九族,隻留下了韓皇後,被廢黜後一直關押在不見天日的牢裡。留她性命,也隻是念及她侍奉先帝多年,育有公主,又是皇子養母。十年間,不得任何人探視,與死并無異。
鐘景宸曾向太皇太後求過情——
“可當初的謀反叛亂與母後……與韓氏并無關系啊!”
“韓氏明知父兄謀反仍隐瞞不報,這就是有罪。”
“可她到底是無辜受牽連的啊……”鐘景宸仍不死心。
“無辜?哪個人不是無辜受牽連的?皇上和哀家不是無辜的麼?那些因叛亂而戰死的将士不是無辜的麼?”她深吸了口氣,“——為了保護皇上而倒下的虞将軍不是無辜的麼?”
——聽到此,鐘景宸的心仿佛被重擊了一下,不再言語。
在得知和親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後,鐘毓向太皇太後求情放過母親韓氏,就當是用她的和親将功抵過,她甚至願意将母親帶到邊疆,隐姓埋名,遠離中土朝堂……可太皇太後不同意,并加以責備。她原想求助于鐘景宸,又深知他懼太皇太後,便不再開口。
鐘景宸轉過身面對着她,姐弟倆緊緊抱頭痛哭……
“朕……答應姐姐。”
穹頂的月光,鋪在殿前灰白的地磚上,更顯清冷。
再過不久,便是天下皆團聚的中秋佳節。
*
三日之期很快在悲痛與無奈中過去。
盛裝的婚服是在公主十六歲之時便備好了的,隻是别說都戎那樣的莽荒之地,就是在這中原□□,也難以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郎君能與這高貴的帝國明珠相配。
如今,披上華服,绾青絲,一層一層,盛裝打扮,卻是去往那無邊荒涼的西北大漠。
離和親出嫁已不足兩個時辰,她久久對鏡不願走。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終于準許她在出嫁前去看一眼韓氏。
地牢是關押重犯的地方。來到地牢門口,守牢的侍衛便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還以為見了天人下凡塵,眼前的女子光華耀目,一身婚服華美無比。
打頭引路的護衛與守牢侍衛打了招呼,那侍衛忙低下頭結結巴巴地回禀道:“隻是……地牢内污濁,恐……恐污了公主殿下的衣服!”
她冷哼一聲,眼眸沉靜不動,一步一步走進地牢。
——她已經将近十年未與母親相見。
地牢的通道陰暗而發潮,黴味混合着各種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走道的兩邊早被黑布蒙上,她華麗鮮豔的嫁衣宛若一團熱烈卻冰冷的火,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燃燒着。
靜得能聽到心跳,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每走近一步,她的心便忐忑一分。十年,母親在這樣的地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不敢再去細想,也沒有功夫去想。此刻的期待與百感交集,在腦中化作了一片迷茫。
“公主殿下,到了。”
不知走了多深,前面的侍衛停了下來,躬身示意着。
順着侍衛所指的地方看去,鐵欄圍得嚴嚴實實的背後,是一方幽暗狹小的牢房,隻一個小孔透下一束微光,地面上鋪着頹散的茅草,有一張矮小的床。一個身形削弱的婦人呆坐在床沿,正對着那束光,她頭發花白,卻并不淩亂,用一根麻布條綁了個簡單的發髻。
此時的鐘毓,心中沉靜的堡壘都被擊碎,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婦人就是韓氏——她可是曾經最高貴美麗的皇後啊!
“母親——”她撲過去,雙手緊緊攀住牢門的鐵欄。
——這一聲,喊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