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交,老妪扣着缸壁徐徐朝她扯開嘴角,翕動的唇似是欲吐人言,可惜七竅淌水、口中噴液如泉湧。
伊三水與村中人換了手中物,見火盆中符篆燒盡,便喚駱美甯取火石。
化表紙之火不能是竈火,更不能是不潔火。
駱美甯目光呆滞,凝睇屋内:那老妪如此這般,缸中水卻平整如鏡,缸外地面幹燥積塵——她這滲人模樣,合該是鬼。
還是隻水鬼。
水鬼者,生前亡于水中,尋不到替死之人,便永圄于亡處,無法脫身。
駱美甯看過數隻死于江河湖泊的水鬼,缸中水鬼還是頭次見。
唯有凄慘二字可言。
從那觀中跟出的‘仙鬼’倒是沒有虛言。
“仙姑?”
伊三水攔下村長冒失探出的手,沉吟片刻,挪步至她眼前道:“駱......妹妹。”
駱美甯如夢初醒,恍然回神。
“駱妹妹所視何物?”伊三水眉睫稍斂,眼尾上挑,探看之間似能知她心中所想。
瞥見村中漢手裡鏟起的鼠屍,她佯作鎮定:“碩鼠...這老妪家碩鼠猖狂,方才又竄出一隻,怨我一時眼花才失了蹤迹。”
伊三水不置可否,朝她攤開手掌,“打火石。”
駱美甯忙從袖口摸出兩枚圓石,輕置于她手心,又道,“再補張脫生符吧,畢竟是兩位亡人。”
伊三水颔首,将化脫生符一事全權交托予駱美甯,她則以火石引出火後,旋即去取房柱上栓的酉雞之血。
将剪浸于酒半刻,劃破酉雞冠尖,兩指碾出小半盞冠血,蘸符水敷與冠上,又以棉布包紮,終松了系雞腳之繩。
酉雞失了桎梏,迫不及待振翅飛出一段,自陡坡上了不遠處的矮牆,遂莫有蹤迹。
村長手邊的漢子指着那雞連聲驚叫,“跑了、跑了。”
又在村長一個瞪眼下噤聲。
雞神報曉守陰門,雄雞血線内皆為陽界,添以朱砂繪線門外,能隔絕屋内陰氣。
雖是如此說講,但這血線與那祖師觀中取出的脫生符到底有無用處,卻是難辨。
黃假道遠揚之聲明亦非全虛有其表,他這厮深谙信衆心理,場場法事步驟清晰,集親衆下拜,引其吐肺腑之言忏悔,偶裝神弄鬼又以其‘道行’遏制。
駱美甯明了,他根本目不能識鬼,又談何驅除?
無非令生者吃下定心丸,除去些莫須有的疑心病。
用那尚未燒盡的脫生符火引燃表紙,駱美甯琢磨:這老妪全家死盡,現如今連個燒紙人都無,倒是村長好意,請得觀中人來做法事。
她喚村長,“來燒些紙錢罷,也算你們同村相鄰一場。”
村長連聲應下,摸了一小沓攥在手裡,又道,“我兒用表紙折了些元寶,能否一齊化掉,面額大些,芳婆子一家路上也好與鬼差辦事。”
莫說折元寶,有些個中元祭祖的,折了豬馬牛羊,木偶紙房也一并燒去。
駱美甯沉吟半晌,應下道,“當然作數。”
村長扭頭往身後瞧,對着賞伊三水做法而怔愣的漢子喚了幾聲,急擺兩下手,“速來啊,愣着作甚?”
他給漢子騰出火盆邊的空位,解釋道,“介某幺子琰三兒,愚鈍得很,仙姑海涵。”
琰三兒朝駱美甯露出滿嘴黃牙,一張胡子拉碴難辨五官的臉,二瞳更方①,甚貼合村長二字——‘愚鈍’。
他冒失地弓着身子往前一拱,衣襟裡塌掉的紙元寶,紛紛落下、傾入火盆。
火舌舔舐紙底,燒盡的黑灰逐漸蔓延,火苗順着堆積的紙元寶高竄,近乎燒到駱美甯的額前發。
村長怪道,“怎能一會兒全扔進去,當下餃子呢?”
琰三兒勾着短脖往堂屋裡看,見兩具粗木棺材豎于屋内,面上胡須迎風抖三抖,不敢再擡首正視。
他将衣襟内剩餘之物盡予村長,“還是阿耶燒罷,我走遠些。”
堂堂一介男兒,瞧個棺材都會心生畏懼,膽小得很。
村長也不指責,縱容道:“回家去取些飯食仙果來,這個時辰,兩位仙姑定腹中饑餓。”
“仙果?”琰三兒撓頭道,“什麼仙果?”
“你真愣假愣?為酬謝道長早準備的,再帶些素齋來,快去。”
琰三兒颔首答是,餘下兩名漢子自稱新逝芳婆子遠親,見堂屋案桌上無一貢品奉侍亡人,也要回家取些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