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小鎮無醫館,唯有鎮中廟宇内設有一處病坊;藥草與香灰氣味駁雜,患病人與香客卻皆寥寥。
越過供奉神佛塑相的正殿,橫穿中庭與花叢,氤氲的藥草味更甚。
偏殿禅房隐于内裡,狹窄幽靜。
屋内,竹床上堆着套滿是血污的道袍,一道老舊屏風将禅房分隔成二。
窗邊,俯跪在下的男子深深垂首,“那...您要的馬?”
“不必了。”
伊三水上過藥膏、纏緊了腰間素布,理罷傷處,他換了張新面皮。
着寬袍、系闊帶,遂自屏風後緩步而出,“改道水路而行。”
“是,渡口今日恰有船至,需在下...”
“無需這些陣仗。”伊三水轉言道:“不過,入鎮時與我分别的那兩人,去查清底細。”
“諾。”男子低聲應下後遲遲不離去,“都京傳信來說...說官家行事愈發滞緩,身子每況愈下,諸事不理,獨獨仙典要得急,怕是不日便會往那處派遣兵馬。”
方士間流傳着本記載長生之法的奇書,喚作陰陽登仙大典;此書曾于數十年前、萬仞山上顯現,遭江湖草莽搶奪......據傳,此書雖幾經易手,兜兜轉轉,最終仍藏于萬仞山後密閉劍冢之内。
與此書下落一并甚嚣塵上的,還有關于長生藥引的傳言:身懷異術,可赤眼辨識人鬼者,剖其陰陽眼,便可煉制長生丹。
伊三水眸光閃爍,眉頭微攏。
半晌,他撫着袖沿背過身道:“已知曉...去罷,那書生身份,務必盡快查清。”
“諾。”
轉眼,男子便遁出禅房。
少頃,伊三水燒了舊面皮子,行至窗前。
他吹哨召來停在不遠樹梢上立着的金喙黑羽遊隼,将寫有字迹的薄巾系于它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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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
駱美甯已處理好小臂傷處,蓋于紗布下的藥膏清涼,激得那将将止血結疤的傷口陣陣刺疼。
她逗留于廟宇前庭,數了些散碎銀兩在袖中,凝視通往禅房的碎石小路,發怔。
昨夜下山,與那有幸脫離虎口的小厮二狗、書生一别後,她便與伊三水一齊借住于廟中病坊。
彼時,兩人俱是身着道袍,袍上有血,狼狽不堪。
好在廟宇中衆向善,通醫理的僧尼同她二人分配了禅房,又拿脈診治,開了幾幅藥方。
琢磨着是在寺廟中,駱美甯今日便換了常服——薄衣幾件層層疊疊,裙擺墜地迎風搖曳。
“日頭都已高高挂起,過了足足半天,他卻還不現身,怕不是撂下你跑了。”
聽聞話音,仰頭看去,仙鬼老頭正浮在大殿門檻處,“今日連道袍都不穿了?虧我還當你是個可塑門徒。”
在倉兜坳中時,駱美甯大抵有七分怕他。
而如今,過了狼蟲虎豹盤踞的山頭,這具神出鬼沒的魂魄仍步步追随她身側,前無糾葛因緣,又非自個兒有求于他——駱美甯約莫确信了在山頭處的猜想,便不再将這仙鬼之患看在眼裡。
“啧啧...”
仙鬼見駱美甯不作理會,陰陽怪氣唏噓了幾聲,故技重施,悄然消失在空中。
駱美甯緊了緊身後包袱,如今,隻要鬼神鑒還在手中,便無甚事能威脅到她。
再者,她又怎會因句鬼怪胡言,而去懷疑一位甘願舍身、救過自己性命的女子?
還記得伊三水渾身是血的模樣——這會兒,就算無外傷,怕是内裡也有損害需修養......尋思一番,駱美甯擡步便行。
大殿前石階旁,盛水的陶甕内忽地傳出陣激蕩的水波響。
駱美甯垂眸,正納罕,正殿偏門走出一僧一童。
僧人在前,左手執缸右手執木勺,引着那瞧上去不及豆蔻年歲的女童往陶甕處行去。
他以木勺在陶甕中撥弄了一會兒,舀出沉于甕底的墨黑色條狀物。
駱美甯雖立在石階之下,卻也能勉強瞧見僧人勺中物:似蟲非蟲,一條條堆擠在勺中,水蛇黃鳝一般蠕動。
僧人将它們舀出兩勺裝在小缸内,又将布掩于缸口,阖上蓋子,将東西交付女童手裡,“千萬小心拿放,莫讓東西撒了。”
女童未急着接過,倒是小跑到功德箱邊、往裡塞了些銀錢,才回轉接了小缸離去:“多謝老師傅了。”
女童端着小缸經過駱美甯身邊,還不忘露出個甜笑。
小姑娘面上帶妝、額前繪有花钿,五官本就明豔俏麗,日光下顯得分外悅目。
石階上的僧人将木勺在陶甕邊輕叩二下,瀝盡勺上水漬,又将陶甕如女童取走的小缸一般掩了。
複返大殿前對着仍在往這邊瞧看的駱美甯一番作揖行禮,才款款離去。
駱美甯掂了掂不久前擱在袖中的散碎銀錢,尋思半晌,幹脆與那女童一般将錢一并扔入功德箱内。
剛想着沖大殿内佛像下拜,就聽身後人道,“到底不是一派,付過藥錢便是,你還要跪跪拜嗎?”
她隻當又是方才出言挑唆的仙鬼,準備出言相怼,擡眸處,一張清冷面容閃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