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攔路的岑姓官員非但不讓路,反倒原地踯躅許久,手腳間姿勢詭異——分明已行過窄處、靠上船舷,卻仍哆嗦着、颠颠倒倒。
此前約定廂中再會的伊三水已許久不見蹤迹,駱美甯被堵得頗焦急,語氣不善,“岑大人?”
她再喚一聲,依舊不聞回話。
自他出言斥離仆侍,船舫邊角處便是連腳步都清晰可聞,又怎會聽不見她喚他?
駱美甯思及鬼仙将這船舫喚作‘鬼窩’,不禁暗惱,胸中惴惴,忙緊握桃木劍,四下張望。
早知此船古怪兇險至此,有來無回,她又怎會同伊三水應了那幼齡女侍的邀?
悔不當初。
轉眼之一瞬,傾身倚于扶柄的岑姓官員終是貼着船壁滑落,半截身墜于甲闆,唯有脖頸揚起,面向日光。
他仿佛虛弱至極,甚至未能發覺身後有人,将垂頹的腰背大咧咧展露。
駱美甯提心吊膽,以桃木劍尖抵了抵他肩頭。
他耷于甲闆之上的四指曲起又僵直攤開,似已竭盡全力。
烈日高照,雙目亦不見有鬼來犯。
她隻得抿抿唇,旋身側對前人,越過他半倚半靠的腰,從船角間的空隙大跨步而出——屬實不算文雅。
行至寬闊處,方能正眼瞧他:上仰的面透出猙獰的青黑,圓睜的雙目爬滿血絲,瞳孔渙散,胡須雜亂虛掩唇色。
比昨夜殘遭赩熾毒手的君莫言更狼狽幾分。
此般瞧去,活脫脫個受害者相,好在胸口仍有起伏,尚存氣息。
駱美甯見他仿若被鬼怪吸幹精氣,猶疑片晌仍是止步垂眸,第三回喚他姓名,“岑大人?”
眼眶内兩點墨色于豔陽之下重聚,投向她處,上下打量。他那對眉攏了又散,散開複攏起,少時,回道:“可是君兄之友?”
駱美甯颔首,目探其神色變化。
岑姓官員眉間郁色稍褪,遂高高擎起手臂去攀船側木沿,掙紮着欲支身站起。
他朝駱美甯所立之處稍稍前傾,手背青筋鼓脹,大抵是用盡了力氣,嗫嚅着、似有話要說。
确信這官員還是世間人,又覺他行動磋磨,駱美甯便思量着從袖中摸出隻紙包,拆開一角,以小指疾點了些朱砂,伸手抹于他印堂處,畫了個簡印。
豔色經由日光一燎,如火焰般燃起。
當即,那渾渾噩噩倚倒在地之人耳畔如聞磬鳴、神思一振、邪穢滌蕩,凝滞的吐息登時通暢起來,雙瞳複位,眼前駱美甯的容貌身形亦聚攏明晰了。
岑姓官員忽而憶及昨日談話:君莫言稱這上舫二人與他有救命之恩......此番恰證實他話不假。
隻是,他通身仍舊酸軟無力,雙腿難支。
“若還無力氣,仰躺才是。”
駱美甯見朱砂有效用,忙又将此前于觀中修習的養陽之法囑托:“頭頂肩沉,雙手交握上舉,待日頭曬熱手心。”
岑姓官員不疑有他,慌忙照做,擎起雙臂:午時豔陽直射,暖意自手心竄入,漸漸融化昨夜起悄然侵襲四肢的寒冰。
“多謝貴人搭救...”見氣力逐步回返,他自是不勝感激,卻不等周身痊愈,借着這股勁又側首對駱美甯細聲道:“不知貴人可曾遇見君兄?”
“方才見過。”
他急道:“君兄可無恙?”
“大體無恙。”聞此言,岑姓官員方籲出口悶氣。
他也不顧陽氣是否養足,忙費力起身,搖晃着貼近,朝駱美甯施以一禮,鄭重道:“不瞞慧眼,您既有解救岑某之法,定是高人,能通曉此船秘辛機要......”
駱美甯在岸邊時便見過舫中鬼,但礙于陰陽眼,也隻是含糊其辭地應了聲。
岑姓官員卻隻當她是高人故作謙和,又被船舫異狀吓得膽寒,嘴中話跟倒豆子般傾瀉:“昨夜岑某憑親身證實,這船舫之主赩熾夥同男女侍人均非良善,能施異術,為禍人間。”
駱美甯稍稍斂眸,原來,這君莫言與岑姓官員均非赩熾手下。
同船而渡,即非友人,便隻能做那藏頭藏尾之鬼的口中食了。
“貴人早與君兄有奇遇,岑某便能安心交底——”岑姓官員淺咳一聲,攏住袖袍于身前以作遮掩:“君兄身份尊貴,非尋常人家血脈,萬不能傷損于此船舫之中,望貴人施以援手,助他渡過此難。”
非尋常人家血脈?能有多不尋常?
難怪方才那般嚣張。
駱美甯退開二步,輕笑一聲,“折煞我也,小女子從何得來這般本事?”
她連船上鬼怪藏身之處都未尋出,昨夜同伊三水二人那般狼狽,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君莫言。
不僅如此——她這雙陰陽眼,躲的不正是些皇親國戚?
再者,這岑姓官員此番清醒也非全靠她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