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縛的岑姓官員眉尾一揚,似是從伊三水口風覺察出了些生還希望,動作神情均機敏許多,倉促自懷中摸出官印,忙尋筆墨鋪紙依言寫下文書——首列是分明的‘始安郡太守親啟’字樣。
他直言此次明面離都廉查,暗有要任在身,欲接洽朝中要員一位。
不料,所乘南下的遊船乃妖道所設陷阱,船中妖女手段邪異,慣用魑魅魍魉害人,以至如今身陷囹圄;請求于始安江面攔船,且務必解救要員。
行文中甚至提及向南昭王求援之意,隐喻不多時後,朝中恐有大變。
諸多點一一闡明列出,岑姓官員擡眼從首至尾通讀一遍,确無遺漏才擱置了指尖長筆,恐墨水未幹透,他于紙上又墊了層,折好後同官印存封,托在手心,萬分珍重。
“貴人。”
他分明聽的是伊三水的吩咐,卻朝向駱美甯奉上掌中物。
想必,在這位岑姓官員心裡,船上道姑除她外絕無二人了。
駱美甯睨着那被穩置于掌心的密信,思及朝中恐有大變一事,眼瞳仿佛被蟄了般,忽而一陣忐忑:依她曾看過的書裡,朝堂初次劇變與‘自己’脫不了幹系。
那位深受天子信賴,實則與方士沆瀣一氣的宦官九千歲早有反意。
在尋到‘她’這雙陰陽眼後,他不日便将煉成的‘長生不老丹’上奉天子,可本應壽與天齊的天子卻于短短一旬内遇刺身亡,于遺诏中傳位給自己不足周歲的幼子。
時逢九千歲權勢滔天,官家又本年老昏聩,朝内官員與國中黎庶竟無人膽敢替遇刺天子鳴不平,繼任幼子尚小,大權旁落,國之危矣......
這人命如同草芥的時代,黑盡心肝的宦官雖隻剜去了‘她’的眼,予‘她’留了條活口,可這位早已郁郁寡歡的人兒卻沒了生的念頭。
而那用眼珠煉成的不老丹也成了笑話,其真假亦已成江湖異聞,唯有受用過丹藥的女主深知其中利害,欲尋出萬仞山大亂期間失掉蹤迹的她。
隻是,女主與師兄駱荀最終尋到的,不過是一坯黃土罷了。
一朝命喪,竟是被‘她’視作情敵冤家的女人有助‘她’讨回公道之心,可憐可歎。
駱美甯自覺惜命得很,信中,岑姓官員筆下的‘不多時’幾字似給她判下最後通牒——小命将休。
心中百轉千回,複瞰那信,愈發覺得古怪:若三水姐姐能同她一起離船,那這官印與文書除聯絡郡太守以搭救君莫言外,再無其他用處。
山中遇虎時還想将人扔下,轉眼怎又費盡心機替其求援?莫不是信了岑姓官員對君莫言尊貴身份的吹噓?
她不喜用功利且龌龊的想法去揣摩伊三水,更何況兩人不久前才同曆生死......
可一旦與什麼皇親貴胄聯系至一處,她的小命便堪憂了。
見駱美甯發怔,岑姓官員仍上奉着手中文書,卻不由直瞟伊三水,“還望貴人寬恕岑某,務必以要事為重,若此番能逃出生天,來日定會負荊請罪。”
伊三水發出聲嗤笑,大抵是未将面前這官員放在眼裡,伸出兩指将文書邊角拾起轉而遞予她,“拿好了。”
怪了,既然瞧不上,又何必費盡心思去救呢?
駱美甯擡首間,正逢道眸光垂落到己處,柔和溫潤,全無曾經清冷。
這一眼瞧得她喉頭發緊,慌忙伸手接了密封文書,暗勸自己寬心些,莫總是杯弓蛇影。
于如今的她而言,駱荀不過是稍顯親密的同門,無人知曉她異于常人之處,隻要陰陽眼之秘隐而不宣,真正問鼎天下的人是誰壓根與她無半點關系...什麼勞什子九千歲,想尋她無異于大海撈針。
伊三水定是外冷内熱的性子,力所能及之處,又怎會見死不救?
才将将手置妥當文書,廂外驟起一陣喧嘩,似有幾人橫穿畫舫,腳步聲淩亂且急切。
“追,别讓人跑了。”
“追!”
“往船尾處去看看。”
駱美甯欲細聽廂外人言,卻被伊三水執住手腕朝‘她’身畔一帶,詢問道,“可會鳧水?”
萬仞山間有不少清潭,駱美甯自小便會水,但鬼使神差地,她搖頭答道,“不會。”
伊三水眉尾微挑,不置可否,‘她’伸手揮開廂内紙窗,船舫一側的過道便在腳下,江面隻于咫尺之間。
“船側備有木筏,待廂房外大亂,恰好該駛過此段群山,彼時江流平緩、水道狹窄,離渡口頗近,會有人前來接洽。”
駱美甯勾着下巴将頭探出窗沿外,半晌才瞅見那艘‘木筏’,攏共不過三根空心木,其中繩子綁得倒是結實,光繩結便有拳頭那般大小。
“這小木筏,怎能乘得下我們兩人?”
伊三水松開掐着她的手,一步躍出窗外,去解船舷上系着的繩。
‘她’沉吟片刻,才緩緩啟唇:“.....你一人先行離去,帶好文書,那郡太守會視你為座上賓,定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