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門子自以為挂好了燈,雙目呆滞,屈着腰身離去,期間甚至不忘避讓行人。
日盡西山,驿館前大門已然墜入夜色,黑黢黢一片。
而那牽了馬匹去投喂草料的小厮,忽而從棚屋去而複返,也不知是從哪裡摸出了燈盞,輕悄悄縱身一躍、擡手挂起,便令驿館門前鋪開亮色。
動作幹淨利落,渾個練家子模樣。
哪來的馬夫動作如此利索?遽然,駱美甯右眼眼皮直跳。
本想細細打量一眼此人,可當那道機警的眸光掃過她後,駱美甯便不敢再過多瞥視,挺着腰、徑直入了驿館。
四四方方的圍牆之内,阒無雜聲,驿舍間似唯有他們一行人在。
館内有些簡陋,油燈焰火上升騰而起的黑灰将屋梁熏得愈顯老舊,屋内溢着股混有米糧肉腥味的酒氣。
驿館主事許是自岑廉查使處得聞九千歲身份。
懼于其仗皇威而戮數官員的狼藉之名,他将衆人迎入館後便一直低垂着頭、默不出聲,偶爾昂首,也隻是瞥視那舉手投足皆拿譜擺架的君莫言。
引入大堂,他貓着身子自後門退下,說是先去替諸衆安排卧房。
駱美甯瞧他行事畏縮,愈發在意起那大門前身已成鬼的門子與身手利落的牽馬小厮——這驿館隐隐透着蹊跷,她欲尋個機會将門子身死之事訴與尹淼。
才将将湊近扯住他的袖擺,可短短一句話後,那驿館主事便去而複返,吆喝着張羅了飯食,言明晚膳已備齊全,隻候諸衆落座。
正說間,筵席鋪開,酒肉齊備。
琴女舞姬自側門緩步而入,依次排開,欠身行禮。
驿館主事左顧右盼半晌,唇畔略舒展開來,腰杆擰直,一改拘束之狀,勸衆人落座,“諸位,請。”
筵席前方燃香爐内騰起袅袅青煙,角落火燭愈發亮眼。
待細看去,這些舞姬個個身姿輕盈婀娜似柳條、姿容上品,以至将這陳舊的驿館都托上了檔次。
雖蒙着面,辨不清五官,可眸光俱炯炯有神。
将将才得知下榻者身份尊貴,不過一刻鐘,驿館外,月光都不曾露出,哪裡尋來的舞姬琴女,何時烹罷的酒肉菜色?
将尹淼同君莫言迎至大堂前的前座上,岑廉查使與主事随後,尹錦素同駱美甯落在邊沿。
隐隐約約嗅到熟食香氣,少頃,果有人來送膳。
小厮将餐具膳食擺全,當衆人面盤盤試過毒,才挨個退下,謹慎有加。
雖同是晚宴,駱美甯并未像此前于赩熾船舫上那般感到不适,細察,周邊數人連同驿館主事在内,均神色清明,不見端倪。
萬事尋常。
諸多舞姬,姿态曼妙不失力度,個個練過苦功夫,四肢有力線條流暢,或俱未挨過餓。
驿館主事一掃頹靡後,變得異常興奮,他端着瓷盞自尹淼起,稱三人為九千歲、廉查大人、君大人敬酒一輪,又轉至駱美甯與尹錦素處。
許是向岑姓官員打探過,主事喚駱美甯為‘仙姑’,稱尹錦素為縣主,在座者,饒是半個不曾放過,讒言馬屁不斷。
大抵一炷香後,主事酒意上了頭,呵斥舞姬不懂察言觀色,直令她們為貴客斟酒;又嫌琴女往複奏着同一曲調,頗無趣味。
葫蘆裡到底賣着什麼藥,誰也說不清。
舟車勞頓整日,尹淼眉眼俱是疲乏倦怠,稍稍斂着眸,不怒自威。
待他嚴辭屏退一次前來倒酒的美人後,主事才如夢方醒般自筵席上支起上半身,“九千歲大人,恕小的愚鈍,這便令她們退下。”
“慢着,”君莫言十分受用這些奉承,山中遇伥鬼前似還道貌岸然地裝一裝模樣,這會兒卻搶話道,“啧,誰都不許走,退下後,誰來斟酒?”
他意味深長地捏着古怪的腔調,“這小城驿館,到底不夠繁華,筵席擺開,無論男女均不設防,聚在一間大堂用膳......更不論什麼非男非女之人。”
待君莫言明裡暗裡譏諷了一陣尹淼,無論是是驿館主事亦或是岑姓廉查使,臉上俱是驚疑難定,額前布滿冷汗,神色尴尬。
霎時間,遁入沉寂。
無人下令,大堂間,諸衆舞姬進退兩難。
筵席之中,香爐上仍騰着陣陣煙霧。
駱美甯依次看去,不僅是她與尹淼,君莫言與岑廉查使亦未怎麼動案桌上的飯食,便是酒盞邊沿也不曾濕。
曾于赩熾船舫之上吃一塹,大都有所提防。
唯恐與此前一般,熏香被動了手腳,駱美甯時不時以帕子捂了口鼻,悄悄四下張望。
正當那琴女又撥響了弦音,忽有侍女端着滿是熱騰騰黑黢黢湯汁的瓷盞湊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