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記得那黃介村中腌臜事——她同伊三水好歹是不遠倉兜坳祖師觀來做法事的,卻也遭琰三兒夜裡惦記——而這處人生地不熟,與尹錦素個貴女相伴,愈發不方便。
尹錦素還未住過這種村房草屋,心生向往,可聽駱美甯發了話,也隻能怯怯地應了,嗫嚅着稱是,“錦素在此等候道長。”
駱美甯颔首下車,将頂上幾近曬幹的布簾撩了下來,又隔着門簾囑咐道,“我去去就來,不行多遠,若突發何事,你棄車來尋。”
尹錦素應了聲诶。
駱美甯這才安心,她将貴重法器與伊三水托付予她的畫卷攜在身上,仍舊通身道士裝扮,束了發髻,隻恨沒有柄拂塵在手,便背了桃木所制而成的斷惡斬,大步往村前去。
......
未有十幾步,便聞人聲,似哀求又似争執。
兩旁田間立着已收了大半的稻子,有幾個垂髫頑童披着塊布在田中捉蟲,也不怕白露後秋降漸涼,染上風寒、壞了身子。
一覽村外景緻,數步臨近村口。
但見一行官兵前跪着幾十個男女老少,估摸是村中百姓,個個叩頭大拜,嘴中叫嚷。
再近幾步,雖能聽清,可這所跪數個皆高聲不止,七嘴八舌、字詞打架,難以聽清。
駱美甯聽得難受,那官兵自然也頗不爽。
為首的一個大叫一聲,“我看誰敢違抗稅法!”
言罷,便将腰側大刀拔了出來,咣咣舞個招式,又将那刃往棵腕口粗細的小樹上一甩,小樹攔腰折斷。
‘咣’的一響,樹落了地,村衆也不敢再吵嚷,個個噤了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官頭兒身邊,讀書人扮相的中年老先生邁出一步,許是個管賬的。
他捋了捋胡須,甚至邁步于村衆前,将人扶起幾個,大歎一聲,“哎!吾亦懂諸位苦楚,這田賦一收再收、一漲再漲,你等怎會無些許想法?”
“是、是啊!”
“是啊,再收下去。我家這冬天挨不過了!”
人群中嚷了兩聲,似又有一衆人各自鳴冤的勢頭。
老先生忙攤開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衆人止語,“我老漢雖知曉你等心中所想——可卻隻能站在田賦稅法這邊…需知曉,你等多人一輩子不曾離開我郡,而在我昭夏兩京更北處,多有狄人來犯...若非那将士、兵衆喝風飲苦,常年駐紮,又豈得你等墾荒種田的安生日子?”
一番鋪墊作罷,老先生厲聲恐吓道,“若那北方蠻子即刻兵破關門,在我腹地長驅直入,逾時,你等輕則流離失所,重則男子掏心挖腹、女子與敵為妻,老者亡不見棺,幼童少時夭折,莫說此冬了,一輩子就此到頭。”
語罷,不見村衆反駁,各個瞠目結舌。
駱美甯挑眉,此處雖已出始安,可還在萬仞山以南,臨近河間王地界;那北邊人馬想下來,莫說進犯河間一處,欲南下,還得先攻破兩京再說。
所跪諸衆不鬧,想是未被逼到急處,尚且留有些果腹餘糧。
這些攔路村衆想是少通國事,被唬得還心有餘悸,官兵揮手間,便輕易退去人潮,讓開道路,留下其後的一架壓糧車。
不過少頃,圍觀者亦散了幹淨。
見官兵欲離去,駱美甯忙捉着那在衆人面前講演的老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行禮,“這位...老者,貧道有禮了。”
估摸多少沾染了些昭夏天子愛好方士的‘惡習’,老先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捋了捋胡子,立馬還禮道,“道長多禮,不知您有何貴幹啊?”
駱美甯笑了笑,“貧道雲遊四海,好名山大川,四處為家...近日,聽聞官家各地張貼皇榜捉鬼降怪,貧道雖無辨鬼的能耐,卻也通達諸道法,有輔國之心,欲助我昭夏一臂之力,以千秋永代。”
絮絮叨叨兜着圈子隻自誇,不曾直言,老先生卻也懂了駱美甯的意思,“您是揭了皇榜,往都京去?”
聽他猜到,駱美甯也不過分驚喜,隻模棱兩可道,“雖未揭榜,卻有一試之意,不知老者可否為本道指個路?”
“好說,好說。”老先生搭起手蓋在額頭之上,朝天一看,“都京不可一日至,道長何不随我等一路,暫回城中歇息,明日再上路。”
此話既出,目的已成。
駱美甯忙道,“貧道這就去牽車馬來,于諸位長官後跟随。”
老先生聽駱美甯說話聲響脆,便猜出這是個路邊少見的女黃冠,敢雲遊四海,料想她定有幾分本事,便也客客氣氣十分有理,“道長且去牽,我讓那幾個走慢些,您快些步子便可跟上。”
-------------------------------------
駱美甯闊步離開後,尹錦素想絕了那些個胡思亂想的念頭,亦欲瞧瞧外面村莊的模樣,便将車簾掀開了個縫兒,悄眯眯地朝外看。
不曾住過茅草房子,霎一見了,還真稀奇。
遙遙看去,就似個黃撲撲的小鼓包,被熏過的饅頭。
美滋滋地望了一會兒,遙望見那喙渡金邊的黑羽遊隼攜着催命符在半空打了個轉,遂于不遠處的樹杈上歇住腳。
尹錦素恐懼這物,思及昭王本人便直打哆嗦,可又怕黑鳥一直停到駱美甯回轉,彼時被抓個正着,如何不尴尬?
隻得舉着手朝那遊隼直揮,嘴中道,“隻說寵物肖似主子,你那精明的主子囑咐你了吧?還曉得...趁我一人獨處時遞書予我?”
待她倒完苦水,喙渡金邊的黑羽遊隼一展雙翅,于樹梢騰空而起,撞入門簾之中,爪内攜帶的,卻是兩封書信。
這遊隼用喙将兩封書信全銜了下來,隻将其中一封遞予她手,将另一封仍叼于嘴中。
尹錦素擡手去拿,又被黑羽遊隼靈巧躲開。
它伸了伸腦袋指着她手裡的書信,示意她快看。
尹錦素唯恐駱美甯問完路回來,隻能一目十行,讀完後更是腦中一團漿糊——這昭王的另一封信竟是予駱美甯的,而予自己的信上隻讓自己不透露這封信與那‘認親’、‘結親’之計,其餘諸般,照實吐露。
似是怕她不從,又透露了暗七一切均安的消息。
她心中諸般念頭,終是按捺不住,便火急火燎得拿簪子沾了胭脂,回了幾個字:駱道長已是叔父的人?
遊隼大抵比她耳朵更靈,這邊最後一字剛落,它便銜了信,自輿車側邊的窗口沖了出去,尹錦素甚至還捏着長簪,不曾塞回發髻之内。
少時,便有腳步臨近。
掀開簾門,但見駱美甯嘴角挂着笑,“不必住這村莊,你我正好與那隊官兵一齊入城。”
尹錦素點點頭,将未啟之信朝前推了推,小聲道,“方才道長不在時,來了隻黑鳥,趕也趕不走,隻往車中塞了這個,錦素尋思,是不是給您的?”
黑鳥?
伊三水養的遊隼?
駱美甯本就不當伊三水會出事,結過信後展開,僅寥寥數字,蒼勁有力——“一切均安,望都京再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