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美甯并非不知其理。
恰恰正是因此,在分明猜到盜取糧倉之事系人為作怪後,她仍放任丁曹前去調查原委。
彼時算得‘留連’卦象,隻當是去而難複返,與他再無相見之機遇,難料竟指生死之别。
終成慘劇。
但凡稍費心力琢磨便知曉:敢于盜庫中之糧又不露痕迹者,定為權豪勢要。
倘若丁曹能一探究竟,背後之人又怎會放任他安穩離去?
他甚至隻因自己能面見他已成鬼之狀而慶幸:真相并未蒙塵。
自下萬仞山後陰錯陽差求得一路順遂,竟使她放松警惕、無端自大。
且不論丁曹之死,單單将尹錦素攜去都京,便是難為之事,途中再有個三長兩短,她又該如何交差?
僥幸終成無盡内疚,哪還有什麼食欲可言?
仙鬼之言随耳旁風過,他愈是強調丁曹死之必然,愈像給她這般軟弱之輩找補借口。
她倚在草地一角,隻聽不遠林中秋蟬正奮力嘶鳴,凄涼得緊。
......
尹錦素清醒之際仍覺天旋地轉,少氣乏力、雙目昏花,隻知恍惚間,有人給自己喂了兩口酸甜的水兒,方才懵懵愣愣緩了過來。
再擡眼左右一看,已不在馬上。
腹中着實饑餓,也來不及多問,便将駱美甯塞到她手中的甘蕉扒了皮往嘴裡塞;此物肉内籽多,含一口需吐半嘴黑籽,近皮處還有些悶澀之感。
吃完少頃,緩緩來了力氣。
見駱美甯瞧着天邊望遠發呆,她忙近前問道,“這些果子天南海北的,不知道長從何處尋來?”
駱美甯這才回神,瞥了眼端坐一旁樹梢的仙鬼,“仙人般的好心人所贈。”
尹錦素詫異,哪裡來的好心人會送這些東西?
再左右一瞧,又覺兩人停得倉促,四下野地雜亂,身底褥子僅鋪在離官道幾步之遙處,若有車馬行經,能吃滿嘴灰塵。
猜到自己壞了事,又尴尬又心虛,忙遞了個蟠桃給她,“道長可知方位?”
駱美甯不答,也不想着削皮,隻将桃往帕子上勒了勒,約莫蹭幹淨絨毛,擱在嘴邊就咬,嚼碎後囫囵吞了,也沒吃出個什麼味兒來。
三兩下咬幹淨肉,扔了核,又接甘蕉來吃。
來此數年,她還不曾吃過昭夏的甘蕉,還當是皮内滿芯的果肉,剝了就咬,咬得籽裂核崩滿嘴嘎吱亂響,既澀又苦,舌苔口腔均是麻的。
“呸呸——”
“你都吐了,這可是千挑萬選的貢果!”
仙鬼之浮浮沉沉,嘴中啐她不識珍馐,乍呼呼旋身便欲離去,複又歸返,沉聲道,“這剩下的你可别浪費,吃了有些益處。”
尹錦素在身側、又知仙鬼能讀人心思,駱美甯便仰着下巴瞧他,嘴角仍耷拉着,眼裡也沒了什麼光彩。
仙鬼蹙了眉,方才勸了許多都不曾入得她耳,似好言無用。
這才厲聲道:“你這玉娃娃,怪無用的,被磕後許久才知自己碎了?丁曹将死之際你怎不落淚呢……莫将他人棺材擡到自家哭,先憂心今夜哪處安睡吧!”
駱美甯眨眨幹澀的眼,瞧天邊日色,至此已遷延了一個時辰。
若今夜不能在穩妥處借宿,便隻能同彼時伊三水所說那般,尋個墳頭将就一晚。
......
“道長?”
尹錦素半晌候不到個應聲,全當駱美甯氣急了,隻能在一旁怯怯地扯她袍擺,“錦素已穩妥了,耽擱時辰,都怨我不好。”
駱美甯捏了她的手腕,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瞅她這仍舊慘白的小臉,也知這尹錦素不是能睡墳地的人。
莫說驚恐憂思,難以安眠…嬌嬌柔柔的人兒夜裡再于陰涼處吹半宿的冷風,怕不是明日便高熱起來。
她擺首道,“是我疏忽,未想晨起所遇多事,走得倉促,竟連幹糧也不曾随身。”
尹錦素揉了揉肚子,“剛剛吃了幾個果子,倒是半點不餓了。”
駱美甯揉了揉眉心,坦言道,“河間王狼子野心,若一路正北取道,恐被他眼線捉去,倒時便是賠本買賣...單騎出溢州,不曾帶馬後車身,今夜想尋個穩妥處安眠,實難矣。”
尹錦素羞赧,她搓了搓臉頰,連連道歉,隻說自己頗不濟事。
“兩難之際,便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駱美甯複攜尹錦素上了馬,途中仍恍惚不盡,怪自己不該在丁曹面前打腫臉充胖子——按那驿丞之言,連度牒都未有,借不了宿,亦非真道士。
尹錦素被放在駱美甯身後,裹得似個窩裡剛破殼的鹌鹑,連從駱美甯腰側穿來的風亦被褥子擋了,隻囑咐她在懷裡攏了方才不曾用完的瓜果。
......
兩人一前一後坐着,也不便再有話。
不知騎了多久,已是日落西山。
馬駒隻憑着夕陽餘晖飛度踱着步子,而騎者的雙腿麻木得已感受不到五根腳趾頭,耳邊盡是馬蹄踏地之聲。
尹錦素反倒從疲态中緩過氣來,嘴巴閉了太久,心中自然心緒萬分。
到底是自己拖累了駱美甯。
她恨自己軟弱無能,日日好吃好喝嬌養着,一出遠門竟是這般無用。
少頃,尹錦素将懷裡那枚老簪又一次摸出,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仔細端詳着已有些老舊磕碰處的細碎簪花:她自覺猜到駱美甯因何事而沮喪,為尼、為道者漂泊無依,遇難之際便越發困苦,心緒難以排遣。
由此想來,不禁贊歎昭王計劃之高妙。
雖不解叔父他為何不許她将替駱美甯覓親之事洩露半分,可眼下,這便是她唯一能做的,若此去都京替道長覓親之舉能成,駱美甯也算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轉念又覺悲傷,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