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刻,天未曉。
忍着涼意早起洗漱,院内院外嘈雜紛擾,丫鬟小厮來去匆匆。
時值吳宗明新逝滿三年,阖家去往兩京東北方伏龍山為其立碑。
駱美甯不曾候到丹珠自都京城隍查閱亡人案簿複返,卻等來奕奕有神的尹錦素。
......
“道長。”尹錦素在門外輕叩了二下,半晌未得應答,幹脆推門而入。
四目相對,跨步進門中,她笑道,“您醒了啊,怎麼不聽見回話?”
朔風卷入,寒意驚人,淩露為霜,黃葉凋落。
駱美甯仍舊不答,一雙眼在她面上逗留少頃,直看得尹錦素渾身不自在。
尹錦素雖被觑得心虛,可該辦的‘大事’就差臨門一腳。
她不得不大起膽來,掩了門,将懷中攏着的喪服朝駱美甯那處一聳,“今日上山,得套上這些...吳夫人同我囑咐過,念你昨日替她幺女做法事過于勞累,特地遣錦素送來呢。”
“多謝,勞煩郡君往返。”
駱美甯這才揚起個淡笑,接了她遞來的喪服,“吳夫人可有說什麼時辰出發?”
“都說了,道長喚我錦素便好,怎麼處得越久,卻越客氣了?”
瞧她回複了往日親近模樣,尹錦素這才松了口氣,“吳夫人說您更了衣,便一路去東面臨街的門處相會,彼時,套上車馬便可出發。”
都京盛京二城之内,三品官員及以上的大家院子可朝大街方向開門,吳府在臨街處辟出一方平地養馬,以便駕馬乘車外出。
駱美甯應是,她此前洗漱完便更了衣,念在吳宗明生前不愛佛道一類、又忌鬼神之說,便挑了件寡淡的常服着身。
那夜差人以迷魂之法問過話後,昙鸾并未将事挑明。
昨日,由她牽頭給吳皙秀所辦的超度法會上,她邀了府中親衆,無論大小、各個拿着蒲團跪拜,昙鸾硬是摟着她前前後後哭了五六次,遂央得今日同上伏龍山為伴。
雖說是為伴,可尹錦素身上的缌麻,布料細膩、顔色均勻,一看便是遠親亦或近朋才會用的五等喪服;
而她攏在懷中遞予自己的,則是二等孝服:粗麻齊缞,常為孫子、孫女為祖父母所着。
道人行法事而常奔喪禮,駱美甯自認認得齊全:昙鸾嘴上不說,可心思卻都在明面兒上擺着。
“這衣服粗糙,套在外面都怕會劃破您的好料子。”
尹錦素親熱熱地湊上來,給駱美甯将齊缞套上身,又佯裝‘無意’,失手打落了她頭上挽發的一根素簪。
“哎呀,瞧我,馬虎得不行!”
尹錦素‘驚叫’了一聲,‘哭兮兮’地弓着身子去地面尋找,卻隻是将素簪悄悄收入喪服袖中,苦笑道,“找不到了,怎麼辦?”
駱美甯亦垂頭找了片晌,歎道,“罷了,反正是支粗雕木簪,值不了多少錢。”
“那能是錢的問題?”
尹錦素紅了臉,‘慌忙忙’又從懷裡摸出根舊簪,“總不能叫您散着頭發吧?正好,錦素這處有枚舊簪,雖不起眼,可今日恰替吳老立碑,正适合素的。”
“呵。”駱美甯溢出聲啞笑,她也不應,隻是任由尹錦素重新替她挽了發。
頭頂發間的簪并非沒有顔色,細細辨來,老舊破碎的簪花透着灰撲撲的紅與綠,卻也隻夠近看辨别。
尹錦素滿意地笑了,她替駱美甯穩了穩簪柄,“挺好,我瞧着比之前那個好。”
“立碑罷了,辨什麼好歹?”駱美甯旋身看向尹錦素,“郡君可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
“哪有?”她已是迫不及待,扯了駱美甯的腕子,“都說莫要以郡君相稱,這一路北上,莫非道長還同錦素生分了?”
“怎會。”駱美甯不卑不亢,“既無他事,你我便動身吧?”
言罷,二人相攜往東面近街的側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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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梅園,顧氏攜了學堂告假一日的幼子吳盛銘,對吳沛遠道,“盛然啊,你去主院瞧瞧祖母,娘與盛銘去門口等。”
“是。”
吳沛遠受了令,徑直往主院大步行去。
昙鸾跪在正院佛堂前擺弄這自己的念珠——微微斂着眉目,一粒粒撥着,不過小半晌功夫,三通那顆稍大些的便已在她手中繞過了九圈。
吳沛遠未近院子,昙鸾便已從腳步聲聽出來人是誰。
待近,吳沛遠見祖母正禮佛參拜,他倒也不急,隻披着一身斬缞服,雖刀砍粗麻布四面漏風透着其内的中衣,也不減其身姿如松之清俊。
終三拜、問訊。
昙鸾不回頭,卻問道,“宗明年逾八十離世,是喜喪麼?”
“當然是,祖母。”
吳沛遠隻當昙鸾念及舊事,忙抱了拳,弓着身于她背後輕聲答複。
昙鸾笑道,“老身今年年歲幾何?”
“方将過了八十-大壽,您老還受了城中百姓的長壽面呢。”
“老身若走了,不也算是喜喪?”昙鸾站立都不甚穩當,卻日-日都跪拜禮佛。
她扶着供奉佛像的案桌緩緩起身,拒了吳沛遠前來扶她的手,“無論如何,與老-二、老三、小四比起來,老身都算喜喪了。”
“祖母哪裡話?”吳沛遠蹙了眉,“您是有福之人,定會長命百歲。”
“哈哈...”昙鸾幹笑兩聲,“老身雖每日跪拜這佛像,卻也知曉它并不能保佑我們一家。”
她唏噓道,“你說可不可笑,曾經多難時不信佛,年老卻靠這個來逃避。”
寒風卷得門窗咿呀直響。
見昙鸾不着外衫,雙目含淚得如此站着,吳沛遠雖心驚膽戰,面上卻不敢顯露,隻挈了一旁的斬缞服侍她換上,“日光暫且未至,夜裡涼得很,這斬缞雖粗糙,卻可保暖。”
昙鸾笑着受了,将粗麻布披在身,雙眸直愣愣得瞧着吳沛遠頭頂的白帽,“皙實不在家,這些日勞你操心了。”
“祖母哪裡話,虧盛然是您嫡長孫,還需要見外麼?”
昙鸾攥緊了他的胳膊,“前些日幫你挑的那些人家,你可有瞧上的?”
吳沛遠默了默,“還是由祖母同娘親做主吧,盛然自然相信您與母親的眼光。”
“你倒是不衷于此事,竟無一個喜歡的?”昙鸾了然,又笑,“也好,我們吳家自你祖父發家起便隻有一妻,隻望你也......”
“謹記祖母囑咐。”
“你母親與你說過吧,那赓蕙道長同你小姑容貌之相像——老身試了她一試,皙秀墜亡的時日、地點均能對上。”
吳沛遠眉尾挑了挑,他已猜到昙鸾想說什麼,可這一類事又如何令自己主動開口?隻得順承應聲,“原來那是小姑的女兒,竟然做了女黃冠,倒是可惜。”
“火居道人罷了,又不曾出家。”昙鸾拍了拍吳沛遠的手臂,“祖母有一事相求。”
曾經幫女兒千挑萬選卻選了個歹人,好在吳沛遠從小就養在她身邊,知根知底,除了人稍冷些,全無不-良嗜好,他既已應了不納妾的諾言,還不如...還不如趁她還在世之時,趁早為皙秀之女尋好退路。
“怎敢?祖母莫再如此對我!”吳沛遠有些惱火,“您若有吩咐,孫兒定赴湯蹈火。”
“那老身也不避你...老身雖未同赓蕙言明,可她是吳府血脈、我同你祖父實打實的外孫女,”昙鸾淡笑,“你二人雖非青梅竹馬,卻是頂頂親的表兄妹,老身...自然想着親上加親。”
吳沛遠琢磨了許多種應答,卻難擠出一字合适的來。
他被母親引着瞧了赓蕙道長幾次,可也就僅僅是多見了幾面。
“盛然安心,你若不喜,祖母定不亂點鴛鴦。”昙鸾擡步,朝佛堂外慢悠悠地邁開步子,“隻是先同你說一聲,你也好心中有數。”
“哎——”吳沛遠歎了口氣,“全憑父母安排。”
他在朝為官,即使真娶了妻,妻子平日亦是留在吳府侍奉老人。
屋内人嘛,能有什麼特别之處?娶誰區别不大,不若尋個昙鸾喜歡的。
“盛然也懂,樹大招風...再者,赓蕙這孩子她有勇有謀,不輸這些兩京城中養大的千金們。”
二人一面說,一面朝東面府門前行,待兩人合計好說詞、念頭,便已見到搭建馬棚那院正中的三架輿車、一隊人馬。
......
除吳沛遠與昙鸾二人外,其餘人均已至車畔。
“伏龍山路遠,去一趟得一二時辰,”昙鸾将眸光掃過院中衆人,“顧氏、蘇氏兩人一架...也辛苦郡君與赓蕙道長同老身擠一架了。”
餘一架輿車拖貨與雜物,吳沛遠與吳盛銘騎馬而行。
駱美甯跟在尹錦素身畔,分明發覺自己身上那種受人打量的目光多了一道——順着去向而望,恰見吳沛遠翻身上馬,垂着眸子睨着她瞧。
點點頭便算是行禮,她未曾多想,跟随尹錦素鑽入車架。
吳府輿車較她們曾乘坐的輕量輿車大上許多,其中甚至有晌歇的小榻,相似那個她們因倉皇而落在溢州驿館内的。
“坐這邊來。”昙鸾穩住身形,朝駱美甯招招手,又拍了拍身下的軟墊,“喪服可穿得習慣?”
“隻要能穿便行,還挑什麼習不習慣。”駱美甯回首瞥了眼尹錦素身上整潔的缌麻,“說來,本道寡緣少親,沒什麼機會穿喪服,這也是托了您的福。”
昙鸾見駱美甯在自己身側端正坐好,又不忍将尹錦素一人落在旁邊,又拍了拍自己另一側空位,“郡君也來。”
吳宗明當過老昭王的老師,若嚴格算來,駱美甯比尹錦素長一輩,尹錦素也數不得什麼遠親。
可多年不曾來往走動,就算與她幼時相近,也不算什麼親密了,難得她還能與自己不做疏遠之狀。
“莫非是吳夫人照顧我?”
尹錦素貼着昙鸾落了座,心中多少有些怡然自得。
無多時,眼神又沒落下來,她該捉住那隻遊隼給叔父回個話的,至少問問暗七如何了。
昙鸾聽完尹錦素的話隻是笑,“您是皇親國戚,怎能不照顧您?”
言罷,又含了滿目期待去瞅駱美甯,“您這麼說,赓蕙道長可要怨老身虧待于她了。”
“哪敢。”
“那赓蕙道長說說這些衣裳有何區别?”
昙鸾有意為之:讓尹錦素着五服中最末等,就盼着她能主動提出,讓她解惑。
駱美甯佯裝糊塗,“不是特别清楚。”
給人做超度,奔喪不知凡幾,喪服是必修課之一。
昙鸾瞅她乖巧懂事、默默垂首的模樣,又暗暗可憐她一番:半路出家的道士,全然幹不好這行,還需家人庇護。
心中千萬念頭,又覺得直接在輿車中認親不妥,忙調轉回話題,“自是不敢給錦素郡君穿差的,您不是進京說親呢麼,切莫讓老身壞了你的好事。”
“哎,什麼好事壞事,若尋不到合适的,就這麼也罷了。”
......
輿車拖着一行人,吳沛遠駕馬在最前方,一身斬缞孝服,守城官立于城牆之上,恁遠便能瞧見。
城中分明大都人未醒,可不知何處喊了一聲,“給宗明大人立碑哦!”
不時,街坊中走出些許行人相送。
昙鸾自飄起的門簾、窗簾縫隙間瞧了清楚,她囑咐駱美甯與尹錦素在車中呆好、莫要抛頭露面,自己卻掀開一半簾門,來到車架前盤腿而坐。
她也不多說什麼,拿了念珠串默念佛号——等到了墳頭,就不做這些吳宗明不喜之事了。
......
黎明十分,天未放亮,輿車車頂還綴着兩盞掩風燈籠。
即使如此,其中燈火仍被風撩得來回閃爍。
過兩京之内石闆長橋,往東北方向的華順門去,一連過三道關卡,暢行無阻。
仍有鄉親在輿車後徒步相送,有不少喚着‘粥濟娘娘’的稱号。